奶奶给我讲瞎话儿:老屁精的故事

        奶奶一个大字不识,可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却教我背过《百家姓》、《大实话》,我当时特别喜欢,即使现在也还是一样。好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还能记住一些。她虽然不识字,却能把《百家姓》和《大实话》一字不落从头到尾地背下来,可见,奶奶的记忆力有多么的惊人。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戚谢邹喻,柏水窦章。……冷訾辛阚,那简饶空(好像背到这儿就背不下去了)。”

                                                                                                                                                                  ——《百家姓》

“人生在世,天理良心。黄金虽贵,分两应人。交人交心,浇花浇根。人不保心,木不保寸。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子不言父,臣不言君。父打佞子,官打刁民。忠臣孝子,孝子恩亲。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事从两来,莫怪一人。上不亏君,下不欺民。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民国大实话绣像唱本》

        奶奶活着的时候,还给我讲过很多瞎(叫白了就读成xiá了)话儿(方言,就是传说、童话的意思),但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小,好多我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瞎话儿,却印象很深。虽然不能完全复述下来,也能记住大致的内容。这个瞎话儿叫《老屁精的故事》,估计好多朋友应该都听老一辈儿的人讲过。可能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害怕了吧,这个瞎话儿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我的童年阴影。

        为了还原这个精彩的瞎话儿,也为了还原奶奶当年给我讲这个瞎话儿时的情景,我特意和我的岳母提起过,令人惊喜的是岳母恰好还记得这个瞎话儿,她说她也是听她的母亲讲的。于是——

        奶奶穿着黑色的对襟夹袄,稳稳当当地盘腿坐在炕上,头发绾起来,梳着“旮瘩揪儿”(就是类似古代的抓髻),一板一眼地就讲了起来。

        说的是古时候,有一家人,生了四个闺女,丈夫死得早,妻子独自一人领着四个闺女过日子。大闺女起名叫笤帚疙瘩,二闺女叫扫帚节子,三闺女叫门插子,四闺女叫钌(liào)铞子。

        这家人的四个闺女起的名字都很接地气,很符合我们小时候农村的情景,所以一开始我就被这个瞎话儿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住奶奶,仿佛奶奶突然间说出的一个字,就会把我的小心脏吓得砰砰直跳。

        “一天,孩子的姥姥过生日,娘对孩子们说:‘你们几个好好看家,我去给姥姥做寿。’于是娘提着菜篮子,带上寿礼就出门了。路上遇到一个‘老屁精’,老屁精变成一个农村妇人的模样,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大嫂大嫂,你这是去哪儿呀?’老屁精没话找话地说。‘哈哈,我这是给孩子她姥姥上寿去,’娘笑着说。‘那你没给她姥姥带点寿桃寿果吗?’老屁精问。‘带了,带了,今年带的还多呢。’娘一边说,一边打开篮子让老屁精看,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老屁精看着篮子里的寿桃寿果,顿时垂涎三尺。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吃上这果子呢?于是假惺惺地问:‘大嫂你家几口人,住在哪里?’娘说:“我家住在寡妇村,丈夫去世早,是我领着四个闺女过日子。这娘一时高兴,把家里那点事儿都告诉了老屁精。老屁精高兴极了,很快想出了一个鬼主意。‘大嫂大嫂,你脖子上有个虱子。’老屁精诡秘地说。‘是吗?不能吧,我早上刚梳的头啊!你快帮我拿下来。’娘很是诧异。老屁精爬到娘身后,一口咬断了她的脖子……”

        “老屁精很快吃光了篮子里的寿桃寿果,穿上娘的衣服,变做娘的模样,大摇大摆地来到寡妇村,按娘说的话,找到了这家,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咚、咚、咚、老屁精敲着门,嘴里嚷着:‘笤帚疙瘩,扫帚节子,门插子,钌铞子,快来给娘开门呐!’大闺女跑过来一看,说:‘你不是我娘!我娘没有尾巴!’老屁精嘟嘟囔囔地说:‘不是呀,是你姥姥给了娘一捆麻呀,我没地方拿呀,屁股后边夹呀。’说着还摇了摇大尾巴,大闺女信以为真。二闺女连忙跑过来说:‘你不是我娘!我娘没有毛,看你,长了一身毛!’老屁精赶紧说:‘不是呀,是你姥姥怕我冷啊,给我穿的皮袄皮裤哇。’说着还抖了抖身上的土,二闺女信以为真。三闺女连忙跑过来说:‘你不是我娘!我娘脸上有一个痦子,你没有!’老屁精赶紧作法:‘东来一阵风,西来一阵风,刮来一片荞麦星,抓个麦星贴脸上,看我是不是你娘!’老屁精发火了。小闺女连忙跑过来说:‘娘让你们气着了,快开门让娘进来!’老屁精真地进来了!一屁股坐在炕上,说:‘大闺女来陪娘睡!’大闺女说:‘我肝疼。’‘那二闺女来陪娘睡!’二闺女说:‘我头疼。’‘那三闺女来陪娘睡!’三闺女说:‘我屁股疼。’‘那小闺女来陪娘睡!’小闺女心眼实,高高兴兴,抱着枕头陪着老屁精睡了。”

        “夜深了,大闺女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听到有咯嘣咯嘣嚼东西的声音,她悄悄地推醒了二妹、三妹。几个人仔细一听,啊!原来是老屁精在吃东西。这大半夜的她能吃什么呢?大闺女轻声地问:‘娘你在吃什么?’‘嗨——’,老屁精不愿意回答。‘娘你告诉我,你在吃什么?’大闺女进一步追问。老屁精说:“东讨西讨,讨个萝卜根儿压咳嗽。”大闺女说:‘那就给我一个吃吧。’老屁精无奈,嘎崩掰一个东西递给大闺女,‘那就给你一个吃吧。’大闺女接过来一看,大吃一惊,这,这,这不是我家小妹的手指头吗?大闺女、二闺女、三闺女个个吓出了一身冷汗,老屁精傻了吧唧地也没看出来。过了好一阵子,大闺女说:‘娘我要尿尿。’二闺女连忙说:‘娘我也要尿尿。’三闺女说:‘我也要。’老屁精很不耐烦地说:‘到门口尿去。’大女说:‘门口有守门神。’‘到灶台底下尿去。’‘灶台底下有灶王神。’‘到炕沿底下尿去。’‘炕沿底下有夜游神。’这样一问一答,老屁精真地不耐烦了,“都到外面尿去!”老屁精气得嚷了起来。三个闺女可高兴了,赶紧都跑了出去。”

        “这个老屁精啊——”

        奶奶这一停顿,可把我急坏了,“奶奶,快说啊,老屁精咋的了?”

        奶奶用痒痒耙儿挠了几下脊了杆子(脊梁骨,我奶奶管它叫“脊(jī)了杆(gǎn)子”,是她自创的词和发音),接着说:“这个老屁精啊,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这三个死丫头都跑到哪儿去了呢?不行,我得去找她们。于是,老屁精扭动着肥胖的屁股下地了,嘴里还嘟嘟囔囔,‘还敢跑?看我吃不吃你们。’说着话,来到了一棵大树下,一抬头,发现三个闺女都在树上呢!老屁精大怒:‘好他娘老杂种,看我吃不吃你们!’说着就往树上爬。还是二闺女机灵:‘娘你年纪大了,身子骨沉上不来呀,你回去拿一条绳子,拿一个篮子,我们把你拽上来吧。’老屁精一听可高兴了,连忙回家。别说,家里还真有一条绳子和一个篮子,老屁精拿着绳子和篮子,高高兴兴地来到大树下,‘你们哪一个拽我?’老屁精大大咧咧地问。大闺女当然不能落后,‘娘,我来拽你。’老屁精把绳子一头拴在篮子上,另一头抛到树上,大闺女握在手中,老屁精满心欢喜,一屁股坐在篮子里。大闺女用力地拽呀,拽呀,眼看着就要到树上了,一松手,扑通!老屁精一个屁蹲摔在了地上,‘哎哟!摔着我了。’老屁精刚要发火,二闺女笑嘻嘻地说:‘哎呀,大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看把娘摔着了?娘,我来拽你。’老屁精压住了怒火,又坐在篮子里。二闺女用力拽呀,拽呀,眼看到树上了,又一松手,哎呀!老屁精一声惨叫,这次比上一次摔得更狠。老屁精火了,三闺女赶紧陪笑,‘你们怎么这么粗心?这次看我的。’老屁精虽说心情不悦,可还心存侥幸:‘那就再信你一把,不要再把老娘摔着了。’嗯,三闺女一边敷衍着,一边用力往上拽,拽呀,拽呀,又快拽到树上了,一松手,梆!这下,老屁精的腰都快摔断了,一瘸一拐,嘴里嘟囔着:‘好他娘老杂种!看我今天晚上吃不吃你们!’悻悻地走了。”

        “三个闺女从树上下来,抱头痛哭,哭得那个伤心啊!这时一位白发老奶奶路过这里,看她们哭得伤心,就问:‘孩子们,你们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啊?’大闺女说:‘老屁精今天晚上要来吃我们。’老奶奶说:‘不怕,我这有几样东西送给你们,照着我的吩咐去做:这有一个磙子,放在门槛下。这有一个棒槌,挂在门槛上。这有一个王八,放在水缸里,这有一个鸡蛋,埋在火盆里。这有一盒洋火(就是火柴),放在灶台上。这有一把剪子,放在炕席下。你们躲进里屋,不要出来,一切都会平安的。’”

        “三个闺女照着老奶奶的话去做了,她们把磙子放在了门槛下,把棒槌挂在了门槛上,把王八放在了水缸里,把鸡蛋埋在了火盆里。把洋火放在了灶台上,把剪子放在了炕席下。她们都躲进了里屋不敢出来。”

        “夜深了,就听外面,呜——呜——刮起了黑风,老屁精拖着大尾巴真的来了。一进屋,梆!被磙子绊了一跤。哎哟!什么东西?到灶台拿洋火,划个火看看,不料,把胡子燎了!这是什么洋火,一定是假的!幸好有火盆,扒点火照照,嘎崩!火盆里的鸡蛋爆了,把老屁精的眼睛崩瞎了,哎呀!疼死了。老屁精慌忙去水缸舀水,想洗一洗眼睛,啊!王八把手指头咬掉了。哎呀!见血了!快找东西包一包吧!一掀炕席,咯噔!剪子把另一只手的手指头剪掉了!疼啊!可了不得了!快跑吧!老屁精赶紧往外跑,脚下被磙子一绊,一个跟头栽倒,棒槌当头一棒,再看老屁精,没气了!”

        “老屁精死了,这帮家伙高兴啊。棒槌说:‘叮当叮当该打!’磙子说:‘吱扭吱扭该打!’王八说:‘呱呱该打!’剪子说:‘咯噔咯噔该打!’鸡蛋说:‘嘎崩嘎崩该打!’洋火说:‘呼啦呼啦该打!’三个闺女出来了,高兴啊!共同说:‘该打!该打!该打!’”

        “三个闺女用力抬呀,抬呀,把老屁精抬到后院埋了。到了来年,这里长出了一颗棵大白菜。这天,有个货郎挑儿来了,喊着:‘头发换针,头发换线!’笤帚疙瘩说:‘咱家没有绣花针了,换俩针吧。’扫帚节子说:‘咱屋里又没有头发,拿啥换啊?’门插子说:‘要不咱去后院儿把那棵大白菜砍来换俩针吧!’姐仨跑到后院儿把大白菜砍来了,对货郎挑儿说:‘我们屋没有头发,用这颗棵大白菜换你两个针吧?’货郎说:‘也中,大白菜回家炒菜吃。’就给了她们两个绣花针。然后货郎就挑着大白菜回家了。一里轻,二里重,三里沉哩挑不动。怎么回事呢?越走越沉,越走越沉……货郎挑儿累得不得了才到家。到家后拿出大白菜放在灶火里,说我去洗把脸,一会儿来炒菜做饭。过了一会儿,货郎来烧火做饭了,咦!大白菜不见了,灶火里站着个大姑娘!原来啊,大白菜变成大姑娘了!”

        “从那以后,大姑娘就成了货郎的媳妇了,两个人呐,就甜甜美美地过上日子啦!”

        奶奶讲完这个瞎话儿后沉沉睡去。

        我对这个瞎话儿的结局,是颇为满意的。后来我到网上查了一圈,发现他们和岳母讲的基本上一致。所以,过了我这一手,这个瞎话儿大体上也就这样了。

        我到外面疯玩了好一阵子,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埋了咕汰(东北话,很脏的意思)的泥猴,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我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气得不行,把我揪过来就是一顿好打。然后,婆媳两个免不了又拌了几句嘴。这是母亲给我讲的。

        当然,这是后话了。

——写于2021年9月初,2022年元旦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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