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暴
一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用暴风骤雨来描述很是贴切。乡村有一个很形象的词,专指夏日的雨——打暴。
七月,烈日炙烤着大地,早稻进入最后的生长阶段。一入伏天,夏收便接踵而至,庄稼人开始了一年一度热火朝天的抢收与抢种。忙碌从清晨开始,整个上午人们都在田间忙碌,吃过午饭才可稍缓口气。
正午过后,日头高悬,骄阳似火。村子里静悄悄的,树叶被晒蔫了,无精打采地挂在枝头。地面白晃晃的,散发着熏人的暑气,踩过地面,隔着厚鞋底脚都觉发烫。人们躺在堂屋的凉床上或树荫下的靠椅上闭目养神,狗伏在凉床下,肚皮紧贴着地面以吸收一点凉气,嘴里吐出长长的红舌头,“呵哧、呵哧”地直喘气。家禽早已藏匿到阴凉的角落里躲避暑气,只有树上的蝉在不知疲倦地嘶叫,一声高过一声,鸣叫声环绕在村庄上空,此起彼落。
下午两点半左右,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进入田间劳作。抬眼望去,田野上又现一片繁忙景象:人们在田间挥汗如雨,老人、姑娘和小伙埋头收割黄橙橙的稻子,青壮年汉子抡起手中沉甸甸的稻把儿,用力朝禾桶里掼去,随着一声声巨响,金黄的谷粒纷纷落下。大堤上有人担着新打下的稻谷,朝村边的晒谷场疾步而去。
河边的柳条软塌塌地垂立,纹丝不动,干热闷燥的空气似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燃。汗水顺着人们的脸颊与后背往下淌,衣服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这样的天气,在家坐着不动,浑身的汗都流个不停,更何况在太阳底下劳作。人们多希望能刮一阵风,把暑气吹走一些。可天公不作美,头顶热辣辣的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天像是倒扣下一口烧红的铁锅,又闷又热,想刮风似是奢望。
忽然,一缕轻风拂过,带走人们脑门上的一抹热气,精神为之一振。人们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向四周张望,只见西南角的天空出现一小块乌云,风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会不会下雨?一个念头闪过人们的脑际,许多人立刻面露喜色:若能下一场雨可太好了,否则这老天爷简直是想要人的命。
人们心里正犯疑惑,风逐渐大了起来,带着一股凉气,吹在身上无比舒爽。人们敞开衣襟,任凉风吹遍全身,驱走溽热。片刻工夫,再一抬眼,可了不得,西边的天空中漫起一大片乌云,迅速朝这边奔涌而来,风变得更大了,呼呼地吹,似要钻到人的身体里。眨眼间,乌云就到了近前,像一瓶墨汁泼翻在一锅开水里,乌黑浓密的云团气势汹汹地翻滚着而来,似要压垮地上的一切。风呼啸着掠过地面,卷起田里的稻草腾空而去,骇人的景象清楚地预示: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打暴了!打暴了!”忽有人高喊。缓过神来的人们,立刻撇下手中的活,撒脚如飞地朝晒谷场跑去。晒谷场上晾晒着各家刚从田里挑上来的稻谷,这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全家人的希望,若是叫大雨给冲走了,所有的辛苦就全泡汤了。
晒谷场(又称场基)上早已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忙碌场景:留守在此的老人和孩子,正全力抢收自家的稻谷,先用拽谷(一种农具)将稻子拉到场基中央,再用扬抛(农具的一种)推,最后用大扫把扫,从田间跑来的人迅速加入抢收行列。人们使尽全身力气挥舞着农具,大扫把抡得上下翻飞,恨不得一扫把能把所有的稻子聚拢到一起。场基四周的各条小路上,不时有飞奔而来抢收稻谷的人,整个场基简直是一片沸腾的海洋。风越刮越紧,云越压越低,人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所有人的表情都焦急、紧张而慌乱。邻村的场基上也惊现同样的场景,整个世界都很忙乱,仿似末日来临。一会工夫,多数人家都将稻谷收拢到场基中央,盖好后压上砖头,这才稍松口气。
二
没等人们找到地方去避雨,豆大的雨点就“啪、啪”地砸了下来,打在松软的地面上,立刻砸出无数点泥泡,滚烫的地面“兹、兹”直响,冒着热气。泥浆随即被雨水连成一片,地表很快被浑浊的水面覆盖,水流向低洼处淌去,在场基边缘汇集成一条条浊流,向一侧的水沟奔流而去。雨线打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形成一片雾气,随风飘扬。人们躲到最近的屋檐或大树下避雨,大雨倾泻而下,尽情洗刷着大地,也将沉积在人们心中的郁热一扫而光。
被雨水滋润的大地,仿似张开无数张嘴,“咕咚、咕咚”地喝着这从天而降的甘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不一会,风便将田野上青草与庄稼的芳香送进屋里,空气随之一新。大雨降低了温度,风带走了热气,人们在屋檐下或矮棚里一边观雨,一边喜滋滋地谈论着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鸡、鸭与鹅儿,早躲到草垛旁或树荫下避雨,鸭子不时伸长脖子对着雨帘“嘎、嘎”地叫两声,以表达内心的喜悦。站在堂屋里的狗儿,歪着脑袋面对屋外的大雨,眼神里充满了迷惑,不明白这漫天的雨是怎么回事。村庄、田野和天空都弥漫在一片水的世界里,大雨似要将地上的一切都浇个透、洗个净。
小溪迅速涨满了水,溪水翻着浑浊的浪花,欢快地流向大河。大河水面上笼罩着一层水雾,雨点打在水面上激起无数点水泡,溪水汇集到大河里,大河水位不断上升,水面迅速扩大。稻田很快就蓄满了水,溢满了的水从田埂的缺口处哗哗地往外淌,引得泥鳅、螃蟹和小鱼儿前来戏水。山地上的农作物和水沟边的菜地,在雨中显得生机盎然,翠色可人。
屋瓦被雨点打得啪啪作响,听得人有些心惊胆颤,害怕雨点会砸碎屋瓦,直接落到屋里。堂屋和卧室有许多地方又开始漏水,我和二哥忙拿来大盆小盆和木桶放在柜子上或地下接水。雨水渗过屋瓦的缝隙,浸透了芦席,不停地往下滴,打在洗脸盆里,发出“咚、咚”的声响。
后院里到处都是水,雨水顺着墙根边的浅槽流向低洼处,在庭院一角形成一小片池塘,几只土田鸡漫在水里,露出尖尖的小脑袋,瞪着两只鼓鼓的小眼睛注视着周围。梧桐树像一只宽大的手掌,庇护着下方厨房的屋顶,树下那株四季常青的栀子花在雨中俏然挺立,墨绿色的叶子愈发显得青翠欲滴。
一袋烟的工夫,雨住天晴,太阳出来了。人们走到屋外,水洗后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从西北角到村北的林场上方出现一道彩虹,缤纷绚烂,瑰丽无比。树叶被雨水洗得亮晶晶的,在阳光下闪着光芒。门前的泥土地面被暴雨砸得平平整整的,坚硬板实,周围的小草绿茵茵的,鸭子又在草丛里忙着找虫子。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芳香和泥土的清醇,人们感觉神清气爽,不由喜形于色。
今夜,能睡一个舒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