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识不敢言

  夏日的傍晚,六时许。美丽的夕阳倒映在了清澈的湖面上。微风拂过,湖面变得柔软,好似一架巨大的平躺在地面上正由晚风拨动弹奏的手风琴。粼粼波光微微闪动着,很是好看。

  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着一袭清新的碎花长裙,静静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双眼目不转睛凝视着那轮圆润的落日;不时舞动手中的画笔,微微侧头在画架上认真描绘着什么。

  即便看到的只是背影,瑟瑟依然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子干净优雅的气质。眼前的画面,与多年前所见的一幕微微重合。多少年了呢……瑟瑟闭眼悄悄想着,掰了掰手指。她是初二那年走的。如果,我考上了高中,现在应该是……嗯,刚好高三毕业——天呐,这已是她离开的第四个年头了。四年来,她走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喂,看什么啊?”一个烫着大波浪卷发,脸上扑着烟熏妆的女生一阵怪力,揪住了他的耳朵。“没什么没什么……”他强行别过了头,望着眼前这张有些扭曲的成熟的脸。“我说,你是不是还忘不掉那个叫什么红的女生啊?土里土气的名字,一听就是个土包子,亏你以前还那么喜欢她。”“土包子?你给我闭嘴!”“哟,说中了吧?你还凶我?”

  安静的公园里,两人吵架的声音甚是刺耳。红停下手中的画笔,皱皱眉把目光投向了声源处。

  原本冰冷的眼神瞬间变得温柔。

  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男生。

  当年她被众女生孤立,主动站出来保护她的那个男生。

  虽说隔着老远,她却能一眼认出那个侧影。

  余光处那个人,个头比四年前高了不少。痞痞的气质较当年有增无减。他低着头,似乎是对旁边那个女生怒吼着。

  似乎又不是他,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把当年那个温柔的男生与不远处这个叼着根烟的锡纸烫小混混联系起来。

  也许,是过度思念了吧。

  依旧是冰冷的眼神,她转过身继续描绘手中的画作,双耳自动屏蔽外界噪音。

  蓦然对上那双眼,瑟瑟几乎能一口咬定,是她了。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激动。他一直记得她望向他和其他人的目光,是截然不同的。看向他的眼里有光,有柔情。面对其他人却只有冷漠,双眼似是无底的深渊。

  瑟瑟推开身旁的女生,大喊:“去去去,给我买包烟去。”

  女生还想争辩,他不耐烦地低声吼道:“快去啊。别磨蹭。”

  

  那年他们都才初二。初二的少年精力充沛,也正处在叛逆期,最爱做的事便是恶作剧,拿同学开涮。起初只是开开玩笑并无恶意。后来却演变成一出典型的校园欺凌事件。

  故事的女主角,正是这位一笑一颦、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优雅气质的女孩。

  长相清纯,身材纤细,个子高挑。双眸如玉,芳唇如樱。自幼习舞,擅长书画。成绩不错,长居年级前列。总之,对于她的评价,简单概括便是——外美如花,内秀如竹。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孩子,本应深受同学、老师喜爱。起初,红也是这么想的。她对自己有着近乎骄傲的自信。

  她生性内敛文静,素来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交流。

  走路时腰板挺得直直,双眼平视前方,嘴唇始终抿得紧紧,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质。

  “像只骄傲的小天鹅。”女生们私底下悄悄议论。她们羡慕她的多才多艺,羡慕她时常接受男生们的注目礼。总之,这个女孩,简直就像校园小说中的女主角那般遥不可及。

  “她不会是面瘫吧。”有女生抱怨道。与红交流时,她常常是一副冷静得几乎能洞穿你内心一切想法的面孔。“她从来都不笑。”“骄傲个什么啊?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什么瞧不起我们所有人了?”

  中学小女生,常常是不屑于接近那些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心底甚至会对这种人产生无端的愤怒与鄙视。她们通常也不承认自己嫉妒了。不惜编造各种可笑的理由为自己开脱,说明这个人是多么不值得自己去欣赏,甚至会善意提醒他人此人不值深交。不惜把也许能成为朋友的人变成了敌人。

  用村上春树的话说,正是:有些人的恨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平庸、没有天分、碌碌无为,于是你的优秀、你的天赋、你的善良和幸福都是原罪。有种恶意不需要理由,而且可以深刻到赔上自己以至于对方死地。

  在她们眼中,你不就是会写几个毛笔字吗,得瑟个什么,我也能写;你不就是成绩好了点吗,骄傲个什么,有没有水分还不一定呢;你不就是练了几年的芭蕾吗,来到这里也没有你的舞台给你展示的机会啊……总之,红身上一切美好的优点在她们看来“也就那样了”。

  她们集体孤立她,排挤她。给她取好笑的带侮辱性言辞的绰号。甚至远远看着她朝自己走来,便会发出夸张的笑声并投以鄙夷的眼神。

  对于外界的异样目光,红从来不多加理睬。

        她是那种慢热型个性有些酷的女孩。她不喜欢结伴上洗手间,也不会像大多数女孩那样时不时出现在篮球场大声尖叫。她甚至不喜欢聊八卦,还认为闲聊是在浪费时间!据说这是女生们摒弃她的主要缘由之一。独来独往的她,自然也没有交到什么真心朋友。

  好在她向来不太在意他人的评价。有时她被欺负惨了,瑟瑟便会跳出来给她解围。

  瑟瑟也常常有意无意地靠近她。“你的字写得好好看呀。”“浅绿色的橡皮筋,好漂亮啊!”“学神,求教这一题怎么解?”瑟瑟的接近,让红逐渐冰冷的内心总算是照进了几抹温暖的阳光。

        她能感觉到,和他交谈时心中的喜悦。内心的坚冰,正逐渐被融化。瑟瑟一直在努力的,往她的心里搬运春天。

  某个周末,红在学校旁边的公园写生。

  不远处站了几个男生,假装看风景,实则看的是她。

  她心里不是没有数,只是冷淡疏离的天性让她对他们爱搭不理。

  夕阳西下,少女认真的侧影分外美丽动人。

  瑟瑟坐在远处的长椅,托着脸幸福地注视着她。“他喜欢她,与她无关。她幸福了,于是他也,幸福着她的幸福。”他只想给她岁月静好,守护她温柔的笑颜。他知道她从来不是女生们说的那般不堪。她不是清高,只是生性如此,气质如此;她走路时昂首挺胸也只是因为练舞旧矣。他记得自己有一次发作业本时,她双手轻轻接过本子,看着他的眼睛很轻柔地说了声谢谢。

  女生们看见红专注的样子与她周围的男生。无名之火窜上了心头。怎么她走到哪里,都有群群男生护着!花了多少钱雇这么些个小弟啊,嗯?她们决定好好戏弄她。“看她还敢不敢在我们面前装,和作。”

  她们大声叫着她的绰号,还嚷嚷着:“把你的颜料拿走,这么美丽的公园都被你污染了!”

  “我的颜料并没有泼洒出来。”她站起身,冷静地看着这群女生。

  她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真是讨厌极了。明明感觉自己这边人多占了上风,却被她冷淡的表情压了下去。仿佛她们只是些不懂事的孩子在她面前胡闹。

  几个女生冲上前去把她的颜料盘扔进了湖里。

  她冷冷地站着:“这是我的东西吧。画画也是我个人的事。我没有影响到任何人。你们似乎无权干涉。”

  “嗨,瞧瞧她那副鬼样子。真让人恼火。”

  “你们干嘛呢?合伙欺负一个人?”平日里常追在自己身后嬉皮笑脸的瑟瑟突然冲到了她身前。

  后来的细节瑟瑟不太记得,他只清晰地记得不到半个月以后,红便转学了。听说,是因为父亲工作的变动。也有人说,她得了抑郁症。还有传闻说啊,她被那群女生找人揍了,在这说学校混不下去。

  瑟瑟想,她走了也好,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她一定会幸福的。她本就不属于这里。这破地方配不上她的优秀。但愿新学校里,不会再有这样一群七嘴八舌不怀好意的女生。但他有些遗憾,没能给这个饱受欺凌的女生,足够的安全感。

  

  可是红记得。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痞里痞气的瑟瑟指着那群女生破口大骂,以她们平日里嘲讽她的言语和语气。女生们回击红说她很贱,没事就知道勾搭男生。她只是冷眼看着,不说一句话,嘴里甚至没有吐出一个音节。和她们解释,和她们争辩,有意义吗?只会长了她们嚣张的气焰。她对瑟瑟说了感谢,然后便向他道别,说时间不早她要回家了。她是避免和瑟瑟有太多的接触,被女生们抓了把柄,拖瑟瑟下水。事实上,她在心里是感到愧疚的,因为她把这个试图保护她的男孩独自一人扔在了这群嘈杂的女生面前。

  那副未完成的画,她没有扔。离开家乡,来到新环境,她不忘带上那幅画作。

  “红!?我是瑟瑟。好久不见呀!”男生快步走到红的眼前,满眼的激动与期待,似这无边的晚霞一般美丽。

  瑟瑟看到漫天的晚霞落入她的眼中,自己狼狈的样子也被她尽收眼底。那双眼依旧是那样温柔。

  晚风吹过,红鬓间的发丝随之轻舞。无边的安静。夕阳似乎停止下落,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期盼着,这双分离多年的人儿的相认。一阵短暂的沉默。画面就此定格。

  红仰起头,看着他的双眼。轻轻摇摇头,微微地笑着,眼角笑出了泪花: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瑟瑟看着她的眼睛,也笑了,抱歉地微笑着,倒映出少女身影的眼中涌出两行泪水: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写在最后。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不断改变,我们之间那道本就无法逾越的鸿沟越来越大。你的未来只会更明亮。而我,只是一个混了张初中毕业证的小混混。

  她还是从前那个优雅温柔的少女。她的明天定会更精彩。

  “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也曾指尖弹出盛夏。

  心之所动,且就随缘去吧。

  以爱之名,你还愿意吗。”

  

  这位妹妹,我好像在哪见过。她却说,她不认识我。若说没奇缘,别后偏又遇着她。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再见了,青春。再见了,那个男孩。再见了,那个女孩。

  我们终将重逢,却也终将失去彼此。多年前的我们曾认为再见面纵使相逢应不识的“识”指认识,认得出彼此。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个“识”,说的是相识,相认。我明明知道那就是你,你明明知道那就是我。可是,最后我所能做的唯有带笑轻轻摇头,留下一声绵长的叹息:你认错人了。

  原来,最无奈的爱莫过于,纵使相识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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