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只要是人类曾驻足的地方,人类的神话都经久不衰。人类身心活动的成果都源自神话的鼓舞和启发。可以说神话是一扇秘密的门扉,宇宙通过它将无尽的能量倾注到人类文化中。宗教、哲学、艺术、社会形态、历史人物、科学与技术的重要发现以及惊扰睡眠的梦境都源自神话的魔法般的力量。
美国知名电视新闻记者比尔·莫耶斯写道:“从时代广场的地铁站走出来,我不由得感到拥挤人潮散发出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我在心底笑了笑,忽然想起坎贝尔曾在这里体验到的一种意象,最新轮回转世的俄狄浦斯,是接续上演的美女与野兽的罗曼史。他正站在42号街与第五大道的街角,等待着交通信号灯的变换。”神话故事之于现代化的社会仿佛是分割开来的幻想世界,可是谁又能想到身边千千万万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人正在他们英雄的旅程中。
而当坎贝尔在谈到卢卡斯和他的《星球大战》三部曲将“最新而有力的叙事方式”放入古典英雄故事中时,为古代神话中的主题、意旨,能以如此富有冲击力的当代影像手段展现在大荧幕上而感到高兴。我们会发现,故事只有一个,虽然形式不断变化,但主题却亘古不变——我们需要去探索的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所见所闻。
在此,以神话学的视角来解析一部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电影的第一幕,手机铃声响起,林恩在奢华的酒店房间中醒来,可能是昨晚宿醉,主人公还是以慵懒的声音和战友说着烂话。画风一转,林恩和战友们站着军姿排成队列接受B班班长的检阅。全片充满这种跳跃对比的手法,将美国和伊拉克、娱乐与战争、焰火与枪炮、战友的死亡和明星的热舞镜头进行连续不断的切换。在战场上,林恩是一个新兵,他要做的是听从指挥、努力生存,近距离面对敌人只有身体的本能反应:杀死对方,活下来;回到美国,林恩成为了国家英雄,面对无数媒体与人们的询问,他却需要不断回忆自己战友死亡的最痛苦的一天,也是他成为国家英雄的一天。冷漠的父亲、唯一能理解自己的姐姐、一见钟情的美国甜心和各式各样的观众,走进林恩,然后离开。在坎贝尔看来,这是高度集中的力量中心与周围世界较低力量场之间的交融反应,回归的英雄为了完成它的冒险必须守住世界的冲击。林恩在困惑、愤怒与不舍中追寻战争的意义,需要在清醒的状态下面对虚幻,保持自我的肯定,完成自己的英雄之旅。
神话中的英雄从他们日常的小屋或城堡出发,被诱惑、被带走或自愿走向历险的阈限。在那里,他们遇到一个守卫通道的幽灵。英雄打败或驯服这种力量,或者进入黑暗王国(兄弟之战、恶龙之战、献祭、符咒);英雄或者被对手杀死,坠入地狱(被肢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超越阈限后,英雄要穿过一个充满各种不熟悉,但又异常熟悉的力量的世界,有些力量严重威胁着他(考验),有些则会给予他有魔力的帮助(帮助者)。当他来到神话周期的最低点时,他经历了最重要的考验并获得了回报。胜利可能表现为英雄与女神兼宇宙之母在性方面的结合(神圣的婚姻),被天父兼创始者认可(与天父和解),他自己变成了神(奉若神明)或者如果力量依然对他不友好,他就盗取他为之而来的恩赐(偷取新娘、盗取火种)。本质上看这是意识扩展,因此也是存在的扩展(启示、变形、自由)。最后的任务是回归。如果各种力量保佑英雄,他便在保护之下出发(使者);如果不是这样,他便逃跑并且会被捕(变形逃跑、克服障碍逃跑)。在回归的阈限处,超自然的力量必须被留在后面,英雄离开可怕的王国,再次出现(归来、复活)。他带回来的恩赐修复了世界(长生不老药)。
把神话作为科学和历史相当荒谬可笑。当一种文化开始以这种方式来重新解释神话时,其中的生命力就丧失了,庙宇变成了博物馆,两种视角之间的联系被割裂了。神话和故事的梗概容易受到破坏并变得模糊。古代的特征通常会被消除或减弱。引入的素材被修改以融入当地的环境、风俗和信仰,在这个过程中最初的素材总会有所变动。此外,传统故事不断的被复述,这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有意或无意的错置。为了叙述因为某种原因而变得毫无意义的要素,一些二手的解释被编造出来,而且通常编造得相当有技巧。
比利·林恩的姐姐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还有爱着她的富有的未婚夫,可是因为一次车祸,姐姐毁容了、未婚夫跑了、弟弟砸了那个混蛋的车、家庭陷入贫困、林恩只有参军来免去罪行。这个故事叙说了历险是如何开始的。一个失误——否则就像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话,揭晓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个体与他还不太了解的力量之间发生了关系。 正如弗洛伊德说过,失误并非出于偶然。他们是被压抑的欲望冲突的结果。他们是无知的泉水在生活表面形成的涟漪。泉水可能很深,就像人们的灵魂一样。而这个失误可以被看成是命运的开端。在这部电影中,普通家庭生了一个有倾城容貌的姐姐这是第一个征兆,后来又有一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这是第二个征兆,而忽如其来的财富(富有的未婚夫)则是第三个征兆。熟悉的生命范围被突破,旧有的概念、理想和情感模式不再适用,超越阈限的时刻即将到来。
一旦穿越阈限,英雄便进入了变换不定、难以捉摸的梦一样的地方,在这里他必须经受住一系列的考验。这里也是神话冒险中最受人们喜爱的部分,就像哈利·波特初识魔法世界时巨人海格给他的帮助、带他领略“门的另一边”的奇特经历。而在电影中,这个超自然的帮助者就是B班的前班长“蘑菇”,班长丝毫不留情面的惩罚他、训练他;也在富有深意的菩提树下给予林恩以启示。在一个英雄的历练旅程中讲述更为古老的神话里的英雄事迹,一切都充满着仪式感,而仪式所带来的信念与神奇的力量支持着英雄完成超人类的进程。
在这里,不得不谈论的是“蘑菇”对比利·林恩讲述的故事,故事出自印度教的“尊者之歌”,即《薄伽梵歌》。尊者,即年轻英俊的奎师那,是宇宙之神毗湿奴的化身,阿周那王子是他的门徒兼朋友。阿周那说:“哦,尊者,如果你认为我能够看到它,瑜伽修行者的主宰,那么给我展示你不变的自我。”说完这番话后,伟大的瑜伽之王向阿周那展示了他作为宇宙之王毗湿奴至高无上的样子,阿周那惊愕不已,仰望不止,向尊者俯首膜拜,双手合十。伟大的王子有神作为他的战车御史,驶入了双方准备好战斗的战场。可是王子却对神祗说不想杀害亲人以满足自己对王位的贪欲,奎师那立即让他鼓起勇气,将神的智慧灌输给他,并让他看到这个异象。王子目瞪口呆地看到,不仅他的朋友变成了宇宙支持者的活化身,两支军队的英雄们也被一阵风卷入了这位天神可怕的大嘴中。尊者说:“我是强大的、破坏世界的时间,现在我在这里杀死这些人。即使没有你,所有这些站在对面军队阵营中的士兵也都不会活下来。因此奋起战斗,赢得荣誉吧,征服你的敌人,享受富饶的王国。我,而非别人已经将他们杀死,哦,阿周那,你只是一个工具。杀死毗湿摩、德罗纳、迦尔纳、胜车以及其他已经被我杀死的伟大战士。不要让恐惧令你烦恼。去战斗,你将在战斗中战胜你的敌人。”这位信徒有幸看到了超越正常人类命运范围的异象,相当于一窥宇宙的本质。英雄能够自由地跨越两个世界,从时间幻象的世界到因果关系的深层世界,再返回来。这是主宰者的能力。它并不会使一个世界的原则污染另一个世界的原则,但可以使头脑借助另一个世界来了解这个世界。尼采宣称宇宙舞者并不会笨重地停留在单一的点上,而是会轻盈、轻快地从一个位置转换、跳跃到另一个位置。一次可能只能从一个点着手,但这并不会使从其他点上获得的洞见失去价值。神话通常不会以单一的形象展示这种迅速变迁的奥秘。当神话展示这种奥秘时,这个时刻是宝贵的、非常重要的象征,值得我们去重视和思考。
电影中以比利·林恩患上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战后心理综合症为由,使画面镜头不断在美国和伊拉克极具鲜明对比的场景下切换,在之后影评中观众也表示这种剧烈的画面冲突配以4K120帧极为真实的电影呈现技术让他们难以接受,这也预示着在现实世界中英雄从遥远国度归来所带回的宝物是不为世人所接受的,超自然的力量在熟悉的世界中被冠以心理疾病的名称。神的世界是我们所知世界被遗忘的维度,英雄在这个陌生地域的探索其实是对自己灵视的追寻,在正常生活中看似重要的价值和特点随着自我被同化到之前认为与自我相异的事物中消失了,在此理解神话与象征符号的一个关键是这两个世界其实是一体的。整个概念就在于你必须再度带出你出发前去“平反”之物,也就是你内在未能觉知的、未能全方位开发的潜能。这个旅程的整个重点就是要重新将这个潜能介绍给这个世界;也就是说,介绍给活在这个世界的你。你要将这层宝贵的理解带回去,并将之整合到理性的生活之中。不用说,这一点困难重重。“带回恩赐”甚至比一开始潜入内在深层困难得多。重点在于,你必须带回这个世界所缺乏的——那就是你去冒险犯难的主因。然而,白日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你带来的这个礼物。因此,在你带着为这个世界准备的恩赐,来到归返阈限时,就会碰到三种可能的反应。
譬如说,在影片中林恩与B班的战友们一同归来。第一种是根本没有任何欢迎酒会,大兵们走在橄榄球馆的外围受到当地嬉皮和乐队青年们的反对;在舞台上表演完后又被工作人员无理的驱赶;在看台上又有各式各样的人对他们讥讽嘲笑,没有人在乎你带来的这个伟大宝藏。第一个答案就如同“蘑菇”对林恩说的话:“你属于那里。”回到伊拉克继承班长的精神,回到新整合的全新自我,继续在另一个世界遨游而放手让这个世界自生自灭。梵·高、莫奈、魏格纳和主人公比利·林恩都做出的这个选择。第二种反应是你对自己进行提问:“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想要什么?”你的价值就在于提供这些人所需要的,成为这个世界运转体系的一部分。你可能会不断自我催眠:“我只是满足这帮什么都不懂的人,等我转足了钱和名誉,我就可以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当然,这永远才不会发生。当你已经成为既有利益的攫取者时,它也会牢牢的将你黏住,变成恶龙的勇士怎愿离开他堆满金银珠宝的巢穴。在电影中,B班接受了无数次新闻媒体的采访,除了主人公外其他人都用公关写好的既有模板来迎合市场对他们的期许,而把经纪人把他们的故事打包卖给各路财团更是毫无疑问的向白日世界彻底的妥协。第三种可能性是寻找你所带回的宝物中哪些东西是能不改初衷又能向当时的社会所传达的,通过某种方式或手段向社会传递异界的珍宝,不仅需要承受极大的压力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同理心。在电影的后部分,终于有一人——看守球馆的保安,想要追随B班的战士入伍,结果却发现他是被大兵们的入伍费打动,在白日世界久居的人们想的是多么的不一样。主人公的姐姐凯瑟琳·林恩是家中唯一理解他的人,给弟弟联系了PTSD的专家,并希望通过专家的诊断使弟弟可以免去之后的服役,这是第三条路的开端:重新与社会连接。但英雄因为种种原因还不愿回到人类世界,体验了令灵魂满足的实现感之后,还要接受现实中短暂的快乐和悲伤、平庸与淫秽。为什么还要返回这样的世界?
故事的结局,战斗英雄林恩追寻着自己精神导师“蘑菇”的信念重返战场;姐姐凯瑟琳是连接命运之石的那根绳子,默默守护英雄的回归;橄榄球队的老板诺姆、拉拉队队长菲珊继续捍卫着已知的世界。而英雄是正在形成事物的捍卫者,当英雄所带回的宝藏成为所有人的共同财富,未知转变为已知,成为社会的习俗与仪式的一部分,新事物的光芒也随之消散。英雄成为了天父,新时代弄潮儿寻找父亲的旅程也开始拉开帷幕。
参考文献:
《神话的力量》比尔·莫耶斯
《千面英雄》约瑟夫·坎贝尔
The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
《摩柯婆罗多》第六卷
《追随直觉之路》约瑟夫·坎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