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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这种人么。
嘿,我们村子里就有一个。
他总是拎着一个大烟袋,那上面铺着几层灰,可能是曾经清理过,模模糊糊,不干净但是也不邋遢。他的手有些乌黑,在我看来,他就像把手塞进那烟灰袋子里,胡乱掏了几把,才导致于这手掌上的皱纹都蒙上了乌黑。还有他拇指和食指上的茧子,自然是我们这干粗活的老婆子无法比的。
听村里唯一的先生似是提过一嘴,这人原来是做过兵的,说是老婆耐不住这家里没个支撑,就带着孩子改嫁去了南方。
他自个儿就在这北方,背着土枪,就这样,现在日子太平了一些,他也这么扛着枪匣子扛到老,这日子也过得混混沌沌没个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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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他,整天把自己窝在这破草屋里,除了没日没夜地咳嗽着,有时实在停不下来,就干脆嗑了两口烟沫子,再把烟灰磕进袋子里,才算安静会。
还有就是佝偻着,把那大大的黑袍子卦在身上,压着一个特务帽,仿佛压得是要把他那仅剩的,惨白惨白的嘴巴也要吞进去一样。
没人知道这怪人啥时住进这无人的草屋,也没人知道这草屋竟在某天早上周围也加上一层矮矮的土墙,屋旁也多了一堆矮矮的草垛,还多了几只矮矮的黄怯怯的鸡崽儿,叽叽喳喳不多,但也让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多了几分生气。
我是在柳岸花儿开的时候第一次接触他的,依旧戴着我那碎花蓝布叠过脑后,穿着老爷家唯一给我一件的粗布衣,然后就在我拿着衣篓往回赶的时候撞上了他。
“哎,您瞧瞧我这不小心的,人老了腿脚不好,眼睛也看不清了。先生对不住啊。您……您没事吧。”
碎碎叨叨的嘴使我唇瓣上下抖动活像个快点牙的老太太,手足无措悄悄抬头对上那张脸,不禁吓得向后踉跄一步。
再看他,帽沿下的脸又白了许多,身体也摇晃几下活生生要背过气去,我并不是故意说如此晦气的话,只是这样的他像个死人却多了个一魂三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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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浑浊的,没有任何光彩,透着浓浓的悲伤和绝望,那像只洪水猛兽把我的脖子狠狠抑制住,压得我无法喘气。
“嘿,”他粗哑的嗓子叫回愣神的我,“抱歉,吓到你了吧。我这糟老头子,也走不了多久了,这老房子,我就给它翻翻新,给我老伴……我呀,陪不得,陪不得她的。”
他低声呢喃像是魔怔了,不过依旧佝偻着,虽然是挺直好多,眼睛里也有了光彩,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他真的要死了。
“阿嬷,我这也走到头了,这一生啊,我过得太憋屈也太压抑,村子里人都说,你自然也知道,我老伴阿……和别的男人跑了,虽然有些难听。不过,不过啊,只有我们俩才知道。”
他又摇晃了几下,应该是没了力气站脚,喉咙里咕噜的发着声音,像有一口痰卡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那是身躯撞在树皮上的闷响,他又嗑了口烟才勉强抑制住咳嗽,他的脸也和吞了枪子儿一样,痛苦而扭曲。
我嗫糯着唇瓣却吐不出半个安慰的字儿,只得用我那还藏着点怜悯的眼神瞧进他眼底。
浑浊的深处散发着我懂不了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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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北国的女人。年轻时,老一辈人叫着她一口一个陆姑娘,她特别喜欢打扮,所以也有人笑着说她是花姑娘。
她爱扎辫子,那又长又粗的辫子,一扎啊就是几个时辰,还喜欢抹胭脂,翘个红唇点颗朱砂都能让她美上一天,你若说她不美,她就咯咯笑,也不生气,男的就给你抹把红彩印,女的就亲你一个大花脸。
她家老爷子也嫌她太野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她也就撒娇着哄着老爷子,周围几户人家倒也不介意,就这么任由她折腾下去。我和她啊,是那时候就在了一起,青梅竹马也就顺理成章了。”
他笑起来,我觉得,他年轻时真的是个俊朗的小伙子。
“然后呢,鬼子的矛头就指向这北方了,一些杂乱的人也就这么跟着进来了。而陆姑娘长大了,成了个俏生生的美人儿。日子久了,名声也传开了,于是也有叫她陆小姐的。
那天是个好日子,她穿着大凤袍就这么嫁给了我,她说这是她娘当初嫁给她爹的嫁妆,大红盖头遮住半边可人的脸蛋,我握着她的小手,拜了天地,我被灌醉也就迷迷糊糊和她入了洞房。
你不知道,我从未见过比她还美的女子。她可真美,就像我家酿那白酒,只敢抿上一口,怕喝多了就伤了元气。从那以后,陆姑娘成了甄夫人。
可……我恨啊,真的恨啊,恨当初没抱紧她,狠我放了这么个好姑娘,然后扛着这冰冷的枪杆,走完这一生。我恨,我恨啊……”
他的眼中突然充满泪水,像个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我心跟着一抽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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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恨这鬼子侵我家园,恨这战争坏我安宁,恨这世道动荡,恨我把她交给我最亲爱的兄弟,恨还没见过孩子我就去了前线,恨我那兄弟也跟着赴了战场。我恨,恨我活着回来,而我兄弟却是再也回不来。”
“我的陆姑娘,你还是那么美,你一点也不疯也一点也不傻,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只是我不能陪你了,我老了,没了力气,也没了精力,让儿子好好陪你,我啊,下去陪他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而那双眼睛也沉沉地闭上再也没有打开,身子就靠着树皮硬生生地栽愣下去,那帽子也顺着草地滚到河边。
虽苍老,掩不住当年面庞清秀,雄姿英发。
我看着这个男人,就瞧到了红彤彤喜洋洋的屋子里,新郎戴着大红花新娘穿着大红袍,烛火也红彤彤,映着二人脸庞也娇羞极了,然后俩人就环过彼此胳膊肘饮尽交杯酒。
他死了,带着他的大烟袋,悄声无息的就这么走了。他辉煌过,也情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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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那草屋里每天都会有咯咯的笑声,有点沧桑却依旧年轻,还有孩子稚嫩的声音。
他把这房子留给了她,人却走了。
我想,那就是陆姑娘了。
毕竟有一次我一不小心撞了她,她抓着我的粗布衣,眼睛亮晶晶像个孩子,脆生生问我一句。
“阿嬷,你说,他们啥时候才能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