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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鱼辞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我中学的时候就读过的书,当时只是觉得悲伤:一个民族逐渐走向衰亡,怎样想都是一件悲伤的事。
迟子建在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写道:
我已经说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人们都是从同一个地方出生的,死时却各有各的走法。
这里也传达出作者的死亡观。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无可避免的事。我们出生,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最终都会殊途同归,回到天上的银河。
这本书中讲到了很多次死亡,“我”的姐姐列娜、老达西和叫奥木列的鹰、林克、达玛拉、尼都萨满、拉吉达、玛鲁王、妮浩的四个孩子、玛利亚、安道尔、哈谢、伊万、齐格达、坤得和伊芙琳、达西和杰芙琳娜、瓦罗加、维克特、马伊堪、马粪包、浩和鲁尼、伊莲娜……
迟子建描写死亡的笔触是平静的。也许不同的人对某一个人的死亡有着不同的反应,但无一例外的,它们都是死亡。死亡是人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迟子建用最平实的笔触教我们如何去面对它。
全书以一种自述的口吻,讲故事的是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是一个弱小民族与自然的抗争以及优美的爱情。人世的更迭,被缓缓道来,好像一曲悠扬的挽歌,有着力透纸背的柔软力量。在这个特定民族特有视角下展开的故事中,万事万物都是有着灵魂的。山川、河流、树木、繁星、月亮、雨雪……都像故事中的人一样,有灵魂,有喜乐。它们有了人性,人性中也有了它们的影子。故事中的所有爱恨都原始而直接,单纯到让人没有理由厌恶。有评论家评论这本书:“拥有史诗的品格,以小见大,洞见的也是整个人类历史进程中的悲哀。”
最近应该是第四遍读这本书,仍然感动的热泪盈眶。生命最真实的挣扎,最原始的形态在讲述者简约的语调下被完整的保留下来。这些最真实的情感,是要叫人落泪的。
中学的时候还了解到一个词:向死而生。生命的哲学是向死而生。即使我们最终都将殊途同归,但是仍然都在顽强地生活着,这是我们生命的意义,人生的真谛。
向死而生,迟子建是将这样一种通达的生命哲学阐释的很好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人们世世代代在“风声”中降生,又埋葬于风中。就像他们来自于自然一样,又回归于自然。这是一个民族的归宿,也是一个时代的归宿。
不再细细的挨着分析这本作品,因为它是深厚的,分析不完的。我也清楚我还不具备那样的能力去条分缕析地解析这部作品,只能斗胆循着自身的感官说一些自己深有感触的地方。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们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脱了毛的狍皮褥子,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坐在这样的褥子上,我就像守着一片碱场的猎手,可我等来的不是那些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
这是整本书的开头,写的是凋零、老去、随风而逝,颇有缅怀的味道。阳光在此处自然是不好提起的,作者便选取了雨雪的意象,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他们看老了。人都是在雨雪中,在自然中老去的,就是每一朵花都凋零在曾给予它光灿的风中。我们曾经有征服自然的提法,哪能呢?我们生长在自然中,在自然的怀抱中成长,老去,死去,哪里来的征服呢?看了这一段,便知道了,这讲的是一个人一生的故事,也是一个民族一生的故事。
这位老酋长的女人深谙自然的伟大,她说:“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灵。”这是多么虔诚的心啊!对自然的魂灵,敬畏且虔诚。我想起屈原笔下的山鬼,还有山海经里的志怪,其实从古人开始,我们写自然中那些仿佛有神力一般的生灵,起始都应该是怀着一番敬畏之心的。
刚好这段时间在看牙医,家乡的牙医里面,有一位最为出名,手艺很好,还是邻乡卫生院的院长,很平易近人。家里到那个乡,大概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后半段都很颠簸。该乡正在施工,修一大一小两个水库。爷爷骑着小三轮载我去的时候和我说,这里的山是全县最高的山,这整个乡正好坐落在山脚。这个乡名字叫石泉,我想这里的人应该是很坚忍的,从乡名可以想见。第一次来石泉正逢赶集日,街上锣鼓喧天似的热闹。之后某一次来说起水库,我想起来满街满乡都铺上了厚厚的黄土灰,想起还没有建成的水库,两个巨大的黄泥骷髅,好像大山被剖开了一样,那么触目惊心。临了,走了,爷爷叹一声,石泉人民现在要富裕了啊。我没有说话,想起那巨大的土色的伤口,想起那些人脸上祥和的神色,想起遥远北方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说过的话:“我要在山里,把我还给神灵。”我没有说话,却慌张地落了泪。
关于火,鄂温克族保存火种的方式原始得让人莫名觉得温柔。“我守着的这团火,跟我一样老了。无论是遇到狂风、大雪还是暴雨,我都护卫着它,从来没有让它熄灭过。这团火就是我跳动的心。”他们把火当做自己跳动的心一样去珍爱,年迈的伊芙琳在生命的烛火即将熄灭之际,也守着一团火,火就是跳动的心。火见证了这个民族的兴旺和衰落,见证了这个民族的每一个孩子诞生,每一位老人走向生命的终结。火是这个民族在山林中的眼睛。
关于河流,这位老人讲述到:“我这一生见过的河流太多太多了。它们有的狭长,有的宽阔;有的弯曲,有的平直;有的水流急促,有的则风平浪静。它们的名字,基本是我们命名的,比如得尔布尔河,敖鲁古雅河,比斯吹雅河,贝尔茨河以及伊敏河、塔里亚河等。而这些河流,大都是额尔古纳河的支流,或者是支流中的支流。”额尔古纳河的支流,不同的人对它们有着不同的记忆,也许是心爱的人的不告而别,也许是切肤的丧子之痛,最后,伊莲娜也随着自己的画笔一同被河流洗刷干净。
文中写到伊莲娜的画。“她画的很慢,很动情,常常画着画着就要哭出声来。伊莲娜的那幅画,一画就是两年。”作为一个从贝加尔湖畔迁徙过来又定居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民族,从“我”这样一个走过了人生百年的老人口中讲述出来,本身就是一部极具时空跨度与张力的史诗级别的作品。迟子建又把这个故事的句点写在了贝尔茨河畔。
这个结局是意味深长的,人淌了一生的河流,是人间,最终我们都回到一个原点。一幅求雨的画,伊莲娜画了整整两年。然后她葬身于河水之中。“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大概就是伊莲娜留给世界的最好写照了吧。河流一方面孕育着生灵,一方面又象征着离别,逝去。好像孔子在川上叹息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些宇宙运行的规律都是相通的,时间也好,人世也好,都没日没夜地逝去,溜走了,弹指一挥间,青衣作白发。伊莲娜还没有见识到“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哀伤,就在河流中洗涤了自己的一生。伊莲娜多么钟情啊,她爱的心心念念的,到最后,还是额尔古纳河。
关于萨满,作为这个民族里很重要的一个存在,也是兼具神性和人性的存在,然而我更想说的是迟子建将萨满的人性写的淋漓尽致,从而更加彰显了其神性的光华。首先是尼都萨满,他在遇见自己心爱之人的时刻,也遇见了自己一生的使命,最终他做出了抉择,这是他神性闪耀的时刻。
在林克去世之后,尼都萨满想要和我母亲相爱的愿望日益强烈,这是他的人性的显现。爱而不得,说的便是这对苦命鸳鸯吧。尼都萨满最后守护了我们这个民族,他是崇高的,也是充满悲剧性的一个人物。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总会让自己失去心爱之物。
再说妮浩,何尝不是这样。这本书中叙述的故事都汹涌着一种最原始,也最野蛮最质朴的爱恨。原始的爱深,而原始的恨却很浅。妮浩是整个故事中,最让人心疼的。“山火熄灭了,妮浩走了。她这一生,主持了很多葬礼但她却不能为自己送别了。”我们在故事中看到了一次又一次牺牲自己的孩子来挽救别人性命的妮浩。或许在她的眼里,她首先应该是一名萨满,其次才是一名母亲,一位妻子。这也是一种选择,一种近乎残忍的纯善。在妮浩的心里,自己的丈夫和家庭自然要比自己的身份重要。但是,在一次次灾难来临的时候,她总是选择成为一名守护神,一位萨满。然而正是因为她一次次的近乎愚蠢的选择,才将整个故事中人性的至善至纯升华到一个近乎完美的高度。妮浩这一生,帮过别人太多次,却把泪水都留给了自己和丈夫。在我看来,半年后鲁尼的离世是这样的合时宜。他是去了一个温暖的世界,那边有妮浩、果力格、交库托坎、耶尔尼斯涅在等他。毫无疑问,鲁尼是一个称职的酋长,更是一位称职的丈夫。他这一生和妮浩相濡以沫,风雨磨难走过的太多了。他的归宿,理所应当的就是天堂。
而小说中的“我”,毫无疑问的主人公,却是带着一颗苍老的心,活了近一个世纪。看过了世间太多的月亮,却讲不出团圆。文中曾有对我的神色描写,坚韧的悲伤,又有着一股温柔。作为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我”是这个故事的最生动的讲述者。“我”是故事的经历者,又是故事的旁观者。在“我”的故事里,所有的坎坷不幸、人世变迁,甚至一个古老民族的衰败,最终都只成为了那慈祥的眼神下,一个淡淡的笑容,同“岁月”一起,印在“我”眼角上那朵深深的菊花纹中。讲述者是慈悲且宽厚的,她的身上有一股母性的力量,在她的故事里,我们感到的仅是温婉而悠长的回忆。
“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虽然它曾经带走了我的亲人,但我还是那么爱它。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样,会让人在心底发出叹息的。”如果说火是民族的眼睛,那么驯鹿就是这个民族最忠实的朋友。驯鹿有一头驮着神像的,叫玛鲁王。鄂温克人认为万物有灵,驯鹿是鄂温克族的神灵,如果驯鹿失去了灵性,他们的民族也将面临危机。正如族长鲁尼说的那样:“你们以为驯鹿是牛和马?它们才不会啃干草吃呢。驯鹿在山中采食的东西有上百种,只让它们吃草和树枝,它们就没灵性了,会死的!”鄂温克族注定要与驯鹿相依为命,注定要与整个森林为一体,顺应自然。就连带着宗教神话色彩的萨满,都不得不看清生死的平衡。而那些狠狠爱过与恨过的人,那些让氏族迁移的天灾,最后都连同逝去的时光慢慢模糊了人的眼睛,让每一个人都带着慈悲与宽厚接纳每一次的生离死别、欢愉悲苦,而那故事,便成为了那段温婉而悠长的回忆。
额尔古纳河右岸似乎一直都飘荡在时代之外,最后却又不得不倒向时代,在一个又一个历史被现代化无情碾过的今天,在这些文明渐渐消亡前,总需要一些记忆去留存、展现,这些文字会细腻的展现一个氏族文明的繁衍生息,去传承人类智慧的火种。而额尔古纳河终究不会随着时间而干涸,即使人们不再随着驯鹿的觅食迁移,但鄂温克族的血统却不会被稀释。
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这个弱小民族的孤独,或许都成为了最后那半轮淡白的月亮。愿往事在风中飘荡时,已汉化的鄂温克族人还能记得那些穿梭在林中的漂泊年岁。
迟子建的文风是细腻的,但是她的文字却是有力量的,能带着读者冲破薄薄的纸张,将岁月流经过每一寸河流的肌理和每一寸土壤上的炊烟与图腾缓缓铺陈开来。
那可能是覆盖着白雪的苍山上浅浅的足印,也可能是苍翠的密林中叮铃的驯鹿铃音。但无论是意欲归根自然而风葬于枝丫间的棺木,抑或是祈求奇迹秉持着对神灵虔诚的萨满跳神,都因为倒影的是某个遥远时代的真实生活的影子而变得鲜活起来。这条蜿蜒过呼伦贝尔与大兴安岭的河流的右岸,掩藏着从贝加尔湖迁徙而来的氏族的文明与生息,忽然让人开始了莫名的向往。鄂温克民族也许会顺应时代迎来一个世纪的终结,然而人类文明的进程会一直延续,像蜿蜒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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