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
哈哈哈。
夜色中忽传来中气充沛的朗朗笑声,随即只见两道人影在民居之上如夜鹰疾掠。石勇赫然停步,他眼力最好,一眼望去便知飞掠而过的是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开口就叫道:“那是一个秃驴和一个牛鼻子。”
不料话音一落,人影倒旋飞至马车前落下,石勇看那和尚和道士居然都不老,与锦衣卫指挥使赵良年纪相仿,和尚白白胖胖,一副弥勒佛的模样,让人觉得喜庆。道士却长得尖嘴猴腮,双眼眯成一条缝,双眉入鬓,甚是难看。和尚一身素绸僧衣,脖戴颗颗如鸡蛋大的佛珠,道士则一身百衲道袍,手持足以等身的拂尘。石勇见这两样东西,甚觉怪异。
道士举着拂尘指向石勇,尖声道:“小子,你眼力好尖。”
石勇倒也不惧,朗声道:“我自小夜能视物,自然眼尖。”
道士冷笑一声道:“贫道最恨有人叫贫道牛鼻子,谁要敢叫,贫道便要把这人舌头拔下来煎了下酒。”
石勇‘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哎呀,得罪,得罪,平日在家乡唤惯了,刹时间改不了口。我们家乡常有和尚和道士出入他人家舍,乡里便都唤做秃驴和牛鼻子呢。”
道士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却故意脸色一沉,拂尘就向石勇扫来,石勇猝不及防,被那尘丝扫过胸膛,竟将冬日厚衣都抽裂了。
石勇大怒,跳下马车,喝道:“好个没道理的牛鼻子,怎地就要打人?”
道士倒收起拂尘,尖笑两声道:“我自打了,你能奈我何?”
“牛鼻子,你倒是走也不走?”和尚立在一旁,气定神闲道。
“他骂你秃驴,你不恼?”道士听和尚叫他牛鼻子,却又不恼,只冷笑道:“平日不见你这般好讲话。”
和尚嘿嘿两声,抬手指着骑着马,淡淡望着他们的周昂说:“牛鼻子,这小娃儿神情甚是悠闲,倒似半点不怕我们呢?”
周昂在马背上拱手道:“晚辈与两位前辈前世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怕?”
哈哈哈,和尚仰头而笑,待要出声,却听得夜空中传来一声长长的清吟,连绵不绝之间颇为凄怆怨厉。
那道士听这声音,面色微喜,叫了声:“找着了。”拉着和尚就往前跑了。石勇和李龙正讶异,便见一着女旦戏装、面色惨白的戏子幽魂一般从屋顶飘然而下,道士与和尚复跑回来,叫道:“你去了何处,教我们好找。”一左一右抓着花旦的手又一起向前奔去。
石勇夜色中看得真切,吓得半死,叫道:“是人是鬼?”
此时周昂方在马车后说:“莫理闲人,快快走吧。”
石勇过了一会,才‘哦’了一声,重新坐上马车,打马前行。周昂小心掀帘内望,唐诗和宋词已然熟睡,先前吵闹之声都不曾惊醒二人。周昂微微一笑,放下帘拢。马车走到贾性府前,石勇和李龙先行入内,周昂则体贴地将马车转向后门入内,他见唐诗、宋词睡得香甜,不忍叫醒她们,便在偌大后院中找了个避风位停下马车守侯在旁。
过了一会,周昂见到李龙过来,手里拿着三件雪袍。李龙微笑道:“我知你定不会入内,便拿雪袍过来给你避寒。”
周昂轻声道:“谢了。”便接过雪袍替二位姑娘盖上,自己也穿好雪袍。
李龙道:“天冷,若是醒了还是快快进屋吧。”
周昂点点头:“你也早些将息。”
李龙一笑,摇手而去。
石勇在房中放好自己的细软,便背着钟信的细软去到钟信住处,却见钟信住处大门敞开,撒哈答和亦领哈皆立于门外守卫。撒哈答看到石勇,更有意看了一眼石勇背上的细软,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石勇见二人立于门前,心中好奇,伸脖内望,就见那平定州参将卢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伏地叩首,连连哀告:“督主救命,督主救命。卢和所言句句属实,求督主让小的将功抵过,饶得一条性命。”
钟信此时正端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在细看。
“二位大哥?”石勇问。
“嘘。”亦领哈和撒哈答同时伸指示意石勇噤声。
石勇赶紧身板挺直,立于一旁,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钟信平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撒哈答,去叫周昂来。”
撒哈答看了石勇一眼,躬身道:“督主,夜已深,不若就叫石勇帮您办事?”
“督主,石勇愿效犬马之劳。”石勇跨步入内,施礼道。
钟信微抬首,望着石勇却不说话。
“督主,属下冒昧,先行替您收拾细软送来。”石勇愣了好一会,忽灵机一动道。
钟信这才轻声道:“你且把细软放在桌上。”
“是。”石勇大步入内,把背上细软小心放在书桌上,并且小心打开,侧身站立:“督主,请查验。”
钟信放眼看去,包中细软一件不少,更为可贵的是连放置皆与在客栈所放位置相同,想不到石勇竟可如此仔细有条理。
钟信略为沉吟,将书信递与石勇:“你且带人即刻前去搜索孙叙别院,凡可疑人等皆带回来与我察看。”
石勇接过书信,仔细看过一遍,抬头道:“督主,这信中?”
钟信眼一凛:“莫多事。”
石勇低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
待石勇大步离开,亦领哈也带着卢和下去,撒哈答走进来,轻声道:“督主,这石勇表面粗犷,倒是个心地细致之人,若他日我与亦领哈返回撒马儿罕,督主不妨用他。”
钟信淡淡看了撒哈答一眼,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撒哈答即关上房门,先行入内室,铺床松被,替钟信脱衣除冠,直到钟信入睡,才小心吹灯出门。
今夜四城戒严,人口不进不出,石勇带着兵卫按卢和口供大搜孙叙于平定州的别院,竟于凌晨时分将藏匿于闾里外室家中的孙叙从暖被中揪出。石勇大喜过望,叫兵卫把孙叙外室家中人等统统带回贾性府中,又四处查看,只觉这院内事物件件重要,不知如何取舍,干脆叫人找来马车,全数拉回贾性府中去。
晨曦初露,万物更新。钟信一觉醒来,提了长剑准备到院中练武,却见院中堆积如山的物件、家俱由兵卫不断搬入,不由皱眉。
石勇见钟信出来,即过去禀报:“督主,属下已抓到孙叙,现正关在西厢房内。这些全是孙叙房中物品,属下一件不少全搬回来了,请督主过目。”
钟信心内又好气又好笑,昨夜对石勇的好感刹间全无,但见石勇一脸认真模样,又不好扫他兴,只得转身拂袖而去。过了一会,周昂也来到前院,骤见一地的物品也惊呆了。撒哈答走出来,传钟信话,叫周昂在众多物品中搜检重要的物证以指证孙叙,然后又叫石勇去休息。周昂领命,石勇交待说还有一车物品在门外没搬完,周昂即点头,叫他先去休息,剩下的事自己来做。
石勇走去后院,路过李龙的房间时骤觉一阵寒意从里冒出直袭身体,竟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他愣了一会,心想李龙可能是在修习早课,习武之人勤练早晚、夏冬已是常事。便体味了一下这份凛冽寒意,举步离开入房歇息,不一会就传来鼾声如雷。而唐诗和宋词则一身青色男装,头戴网巾,清爽的从各自房中出来,昨夜的女装已然换了。
钟信叫唐诗、宋词与周昂前去审讯孙叙及孙的外室及其他女家眷。孙叙倒也老实,叹道:“我这外室之地,仅卢和来过,定是他举报我了。既如此,也无所隐瞒,定老实招供。”
孙叙这一招,又把卢和拉下了水,顺便还把贾性也拉下水,卢和原也参了贾性一本,只是钟信要用人在先,也就最后才动了贾性。贾性心知躲不过,也只求钟信看在他忠心份上,网开一面。如此三人互相揭发对方草菅人命,强抢民女,渎职失德,贪赃败政,残虐暴法等一系列罪行。可是孙叙却全然说不出与他交易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答不出账簿中钱银往来的蹊跷之处。只说自己当初与山中番民有生意往来,但做大之后便全由掌柜打理,自己坐地分银而已。孙叙所供诉的掌柜,便是白日钟信曾经去过的一家珠宝行‘如意堂’的掌柜。派兵去搜时早已人去楼空,连店内大小金石玉宝也全都不见了。钟信再派人连续在城里搜索了三天,还是一无所获,第四天又下起了雪,天气越来越冷。钟信也就罢手,写了一封奏折,派唐诗、宋词送回北京。
平定州城内,石勇,周昂和李龙在钟信带领下全力去想如何破解孙叙留下的迷案。准确来说是三个人在想,石勇一想事脑袋就疼,干脆跑到街上铁铺,让人替他做了五个各重十斤的铁砂袋,两个绑在小腿上,两个绑在臂膀上,一个绑在腰间,在偌大个贾府到处腾挪跳跃,奔跑呼叫,想以最短的时间学会轻功。周昂一直在研究孙叙留下来的帐簿和物品,李龙则每天出入平定州府各处,撒哈答和亦领哈居然也不在钟信身边,每日早出晚归,神出鬼没,偶尔李龙会在平定州府街道上见到他们的身影,却也是一闪即逝。石勇白天习武,一到饭点或晚上休息时就想替钟信做点事,钟信却从不理他,即使他就立在房门口,钟信出入也是视而不见。
石勇忍了数天,这天晚上又直忍到午夜时分,他听得钟信房中又有异响,想着钟信是否又是半夜偷偷提水沐浴,便忍着怒气大步出门,来到钟信卧房门前,听得哗哗水声,果断推门而入,大声叫道:“督主,你好没道理!”
钟信赫然抬头,手中倒确实提着一个水桶,面前则摆着两个大浴桶,一个还冒着热气。他长发及腰,上身赤裸,身形即非健硕亦非瘦弱,倒是十分结实而有光泽感。石勇一把抢过钟信手中的水桶,就把水倒在那热气腾腾的大浴桶里。钟信无奈的看着那热气渐消的浴桶,无言。
石勇伸手下去试水温,道:“不太热,正好。”
哈哈哈,夜空中传来嘻笑之音,有人影落在钟信卧室外的小院子里。正是石勇曾经见过的和尚和道士。
“钟信,钟信,不发火?”道士嘻笑着走前两步道:“不过你这人一辈子也不曾试过发火,想来这次也不会吧?”
钟信披衣出门,淡淡看着这一僧一道,缓声道:“你二人何事来此?”
和尚把佛珠从项间取下,随手甩在头顶上呼呼作响,声若洪钟道:“当然是来践约。”
钟信依然淡淡的:“离正旦之期尚有时日,不急。”
“择日不如撞日,今年之约就在今夜完成吧。”
钟信眉头皱起。道士看在眼中,嘻笑道:“和尚,和尚,他要恼了呢。”
石勇冲出来指着和尚和道士喝道:“兀又是你们这两个秃驴和牛鼻子,早几日你二人便来到这平定州府,原以为你们行走江湖,路过此处而已,今夜居然来挑衅督主?你二人到底是何人,快快报上名来,我石勇不打无名之辈。”
哈哈哈,和尚和道士听了石勇这话,笑得前仰后合,道士挥起拂尘道:“小兄弟,你就不怕我这拂尘再扫过来?”
石勇‘嘿’声道:“那夜只是被你偷袭,目今正大光明的打,怕你做甚。”
“你这小伙子强出头,你当钟信很喜欢?”和尚没遮拦的大笑道。
钟信面色一沉,身形挪移就抓了道士的拂尘,道士哈哈一笑,就势松手。钟信手持拂尘就朝和尚扫去。哟哟哟,和尚大笑着挥舞佛珠迎战。拂尘千丝万缕,本来柔软异常,却在和尚挥动佛珠打过来之时,却在钟信手中变成千剑万刃,划过和尚的身体,划过和尚手中的佛珠。
石勇夜色下最是眼利,就看到和尚僧衣破裂处处,还有鲜血渗出来。和尚手中的佛珠,在被拂尘扫过之后,亦是丝丝裂痕,清晰可见。
和尚大惊后退,道士则在一旁哈哈大笑,鼓掌嘲笑道:“和尚,你又一招败阵了。”
和尚冷笑:“我一招败阵,你当他就不气喘?老是这般赌气,上来就用全力,看那天被人晓得,一击破功。”
石勇听和尚这么说,疑惑望向钟信,果见钟信面色惨白,原来彼时一击之力,竟是用了全劲。
钟信将拂尘递还道士,对和尚冷声道:“你输了。”
“咦啊啊啊啊,输得好啊。”夜空中再次传来唱戏的清音,还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
和尚大怒,挥着佛珠转身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口中大叫:“你敢戏弄本佛爷,看本佛爷收了你。”
道士嘻笑看着和尚远去,又看了钟信一眼,转头望着石勇道:“你要好生照顾他,不过他这人软硬不吃,很麻烦的。小心他在你面前端官架子。”
石勇惊奇地问:“前辈高姓大名?竟是与督主相识的?”
道士哈哈笑:“你知我名字又有何用?只须好生照顾他就是。”
石勇忙点头。
道士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抛给钟信,笑道:“这是去年的赌注。这天山雪莲,是和尚亲自爬到天山绝顶,等着它花开,等着它晨露欲滴之时采摘的。你可要好好吃了它,要不然和尚要气你一年了。”
石勇听得目瞪口呆,道士哈哈笑着追和尚去了。
钟信握着木盒,缓缓转身。
“督主,这和尚和道士到底是何人?”石勇追过来问。
“多事。”钟信忍着不耐,轻斥道。
石勇想了想,道:“你不说也罢,我自己去问。属下帮督主烧热水沐浴。”
钟信拂袖道:“不必,你是朝廷锦衣卫,不是我的仆人。”
石勇嘿嘿一笑:“如果你顾忌我的锦衣卫身份,不好用我,我不做那锦衣卫就是。”
钟信终于忍无可忍,怒道:“石勇,你胡说甚,你当锦衣卫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石勇认真答道:“锦衣卫当然不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但您也不能在我面前端着架子,您平日有撒大哥,亦大哥在身边服侍,锦衣玉食,为何他们走了就这般与我们生分?是我会给您的饭食下毒,还是在您的浴桶里放蛇?”
钟信脸更沉了:“你难道不知何为尊卑上下?”
石勇嘿嘿一笑:“我初来北京,还真没学会何为尊卑上下。我师父当日教我武功,也不曾给我脸色看。我在家乡也是人人敬我,称我一声爷爷,叫我一声大哥,早上有人请饭,晚上有人送酒,四方邻里,皆是我石勇的亲人父老,何曾如您这般冷着脸,连让人服侍都不肯。”
钟信听石勇这般说,气得冷笑:“嘿,这天下之大倒真是无奇不有,我还真不曾见有人居然强行要服侍他人的。”
石勇哈哈一笑:“您今儿不就见了么。”
钟信无语,拂袖内进,可是看着早已冻着的两桶浴水,却不得不叹息。
石勇即道:“您且等一等,我这就去给您烧水。”
石勇很快就烧了两桶滚烫的热水来,见钟信安然坐在木椅上等着,不由咧嘴一笑,举桶将冷水倒出院中一半,然后将两桶滚水倒入,随后说:“您且先用,我再去帮您烧。”
钟信站起,看着滚滚热雾, 缓声道:“不必,你且去帮我提两桶雪来。”
“好咧。”石勇见钟信与他说话,顿时精神一振,喜笑颜开地提着桶就跑出去了。钟信微愣了一下,他想不到石勇表情转换得如此之快。过了一会,他才想着脱衣,先跳进那热水桶中沐浴。过了一会,石勇就提了两桶雪进来。
钟信道:“把雪倒在旁边桶中,你就关门出去。”
石勇照做,返身出门,把大门带好,守在门外。暗夜处似有叹息,周昂和李龙各自从隐身处退回自己的房间,先前和尚和道士出现,二人也是十分警惕奔出来,但看着院中情况都没有现身,想不到事情如此峰回路转,当真所料不及。石勇一直等到钟信在屋内叫他,他才重新入门,那时钟信经已换了新衣,回卧室休息去了。石勇就将浴桶收拾干净,又过来问钟信要不要宵夜,他为他煮一点家乡小点给他吃。
钟信略微意外看了石勇一眼,轻声道:“你会煮?”
石勇嘿嘿一笑:“不会,但看过别人煮,我说给李龙听,让他煮给督主享用。”
钟信沉吟半晌,不作声。
“平日我见撒大哥和亦大哥都煮的,想必督主是十分爱宵夜,不若就试试我的手艺?”
“你又不会煮,有何手艺?”
石勇一拍胸口道:“我只要能教得李龙煮得出,可不就是我的功劳?师父教徒弟,可不就是这样教。督主且稍待,我去去就来。”
石勇离开钟信卧室去找李龙,钟信沉默地看着他离开,微微发怔,那眉目之间渐渐有些凄伤,纵然天下人爱他,从前的那个自己,也再回不来了。
就在石勇与李龙在厨房里搞得手忙脚乱的时候,周昂手拎一包裹,急步从房中出来去见钟信。钟信此时还在灯下看书。
“禀督主,周昂有事来报。”周昂在门外恭敬地说。
“何事?”钟信缓声问。
“是关于孙叙之事。”
“进来。”
周昂推门而进,钟信把手一摆,即问:“你发现什么?”
周昂将包裹放在书桌前打开,里面是帐簿和数封书信,周昂打开帐簿和书信道:“督主,属下细细察看先前在金二娘家中所获帐簿,发现其中有些字体甚是不同,似为两人所记。属下随即查验孙叙各类公私文书,发现帐簿中奇特字体与孙叙公文所记之字体相同,相信是孙叙亲自书写。属下将这些字体所记内容重新整理成章,请督主过目。”
周昂说完,从怀里取出另一本簿册呈交钟信阅览,钟信一页页翻看,眼中露出玩味之色,看到一半就抬起头,轻松道:“你且去把孙叙从大牢中提来。”
“是。”周昂领命而去。
李龙和石勇捧着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夜宵过来,与周昂擦肩而过。
“周昂,何事?”石勇问。
“去牢里提孙叙。”
李龙和石勇都停了步,不约而同道:“何事?”
“有新线索,回来再讲。”
“快去快回,留一碗夜宵给你。”石勇道。
周昂点头,果然加快脚步。石勇和李龙来见钟信,将夜宵放在书桌上,钟信淡淡望去,只不过是一碗用白瓷碗装的汤圆而已。
“这便是你家乡小点?”钟信内心颇不以为然,淡淡问。
李龙笑道:“回督主,石大哥所言甚是复杂,我也听不明白,只将就在厨房中寻得一些汤圆丸子,就着些米酒,煮个醪糟丸子,给督主您尝尝。”
钟信淡淡不语。
石勇看着他,询问道:“督主,是要用银碗吃?”
钟信依然不答,倒把周昂所写簿册递给李龙:“看完回话。”
李龙接过簿册来看,看多一会便不由得‘咦’出声,脸上慢慢绽放灿烂笑容。抬头道:“督主,属下画与您看。”说着就取了纸和笔,戒尺一点一点画下来。
钟信认真看着。
石勇见状,自去找来钟信的银碗银勺,替他装了少许醪糟丸子,放在他的面前。钟信很自然地捧起银碗,慢慢用勺子将汤圆丸子送入口中,慢嚼慢咽,目光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龙的图。不过那米酒的清香味配着汤圆丸子的芝麻香味,甚是可口,不知不觉间就吃完了,顺手放下银碗,石勇就再添给他,他就顺手又捧起慢吃慢饮。
李龙画的图越来越细,钟信亦从书桌里取出平定州城防图以之查对,不禁点头,缓声问道:“你对这平定州城户倒是极熟。”
“属下这几日无事,便在城中行走,倒是让属下发现一些端倪,不曾想周兄比我更快找到突破,当真厉害。”李龙边画边赞,过了一会又道:“督主,这几处属下还不曾去过,画不出来。”
钟信将图画拿起细看,点头道:“甚好,且待孙叙过来确认。”
周昂适时将孙叙带到,钟信淡漠地看着他,看得孙叙胆颤心惊,低头不敢望。
钟信拿起周昂所写簿册,冷声道:“孙叙,你是要聚众谋反吗?”
孙叙一听,赫然抬首,惊道:“督主,下官万死也不敢犯此诛九族之罪,求督主明示。”
钟信示意李龙将图画递给孙叙,孙叙莫名接过来看,可是他看来看去看不出有何奇怪之处,但又不甘心就被这样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叫道:“督主,下官实不明白,求督主定要明查。”
钟信在孙叙看图之时仔细观察他的神情,看他样子不似说谎,心下更是厌恶,此人看来是一心贪利,以致于连自己管辖区域到底是何情况一无所知。但反过来说也只有这种人能被有心之人利用吧。
原来李龙的图所标注的位置全部对应平定州城防各处重要位置的周边。
周昂不放心,拿出帐簿和公文递给孙叙道:“大尹您当真不知?那帐簿里的字和您的公文所写一模一样。”
孙叙接过帐簿和公文一看,神情一松,有些尴尬地低声说:“这个,这个,不瞒诸位,我来平定州初始也是勤于政事,只是后来,后来……那公务之事就由师爷全权帮我处理了。”
“这师爷您就这般信得过?”石勇不由插嘴问。
“师爷从我做知县之时便跟着我,甚是替我着想,怎知今日却被他害了。”孙叙汗颜道。
周昂看了孙叙一眼,缓缓问:“师爷从前可曾要大尹您去赚金获银?”
孙叙摇头:“却是不曾,下官亦是疑惑,如何会变成这般样子。”
“师爷所居何处?”李龙问。
孙叙迅即指着图画中的一处道:“便是这里。”所指位置正是平定州弓张局附近。
钟信、周昂、李龙皆心有所想,周昂向钟信道:“督主,属下怀疑这师爷才是幕后主谋,但我们前几日动静太大,想必已经打草惊蛇。”
钟信沉吟不语。
李龙道:“督主,属下这几日在城中转悠,仍见不少可疑人等。属下想去确认一次。”
钟信想了想,看着周昂道:“你与李龙前去。”
“是。”周昂和李龙领命而去,石勇也带着孙叙重回大牢。
钟信在屋内换衣就寝,石勇则在送完孙叙之后回到钟信屋前,端坐守卫,天色渐亮,他也无甚睡意了。周昂和李龙于晨曦初露之时带兵卫包围了师爷的住处,在见到这个师爷之前,就连李龙也不太抱希望的。但现下李龙和周昂都有些意外,师爷的住处,尤其是书房里灯是亮着的,而且也能看到一个人影端坐不动的样子。
居然没有趁势逃离吗?
兵卫踹开房门,周昂与李龙并肩而进,看着书桌后的人,不由苦笑。那坐着的哪里是人,完全是一副穿戴着师爷行头的骷髅,真的是骷髅,白灿灿的,一丝腐肉干皮都没有,就算不识查验尸首之法,大概也能看出这具尸体至少死了有一年以了。二人走上前,仔细看书桌上的摆设,那铺开的宣纸上的笔墨还没干透,显然不久之前才有人在此习笔写字。二人的目光皆停在宣纸的字上:小塘池底春光媚,一剑峰里待从前。
李龙疑道:“为何留有这一副字?”
周昂细思半晌,缓声道:“小塘池、一剑峰当是地名,待从前?此字当是故友重逢之意吧?”
“故友?难道竟是留给督主的字?”李龙说。
周昂不再回话,只走近一步,仔细审视书桌四周环境。
李龙道:“我去院里走走。”
周昂点点头,李龙就转身出去了。师爷住的是四合小院,倒是古朴安静,李龙推开卧室大门,就看到床上正中放着一张面具。他走到床前凝视,这面具是真的人皮面具,面相温和,一看便知是个沉稳的人。李龙小心拿起面具,回到书房,周昂正站在书柜前捧着一本书在看,李龙将面具戴在骷髅的脸上,那一刹间,仿佛逝者重生。
周昂合闭书本道:“好些书都有新折痕,是新近有人读过的。”
李龙指着骷髅说:“这人应该是孙叙真正的师爷,是有人先杀了他,剥了他的面皮伪装他的模样与孙叙共事。”
周昂缓缓点头:“那本帐簿出现奇异字体大约是一年半前,想来这人已逝去有一年半了。”
“我在院中转悠,见这四合小院似乎仅一人居住,十分清静,想来这师爷并无家眷,遇害之后无人诉冤,以致令凶手阴谋得逞。”
“利用孙叙贩卖宝石,像是官商勾结获利,但所出动却全是武林高手,似乎又与一般官商勾结有所不同,不知我们对手到底是何等人物?”周昂有些忧心道。
李龙却笑:“管他是何等人物,我们一步步破案,他们一步步败阵,如此便是好事。唯一有所不解的依然是孙叙后花园中的假山石,你可有觉得那些假山石皆是人为削切?”
周昂对此倒不以为意,道:“假山假石自是人工削切才能装砌于花园之中。”
“我非此意,是觉那假山石,像是一个人习武之时以掌风削石而成。”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道:“你是想知这些假山石到底是从何处运送而来?”
李龙轻笑出声,指着宣纸上的字道:“莫非便是这小塘池或者一剑峰?”
“你可听说过这两个地名?”周昂问。
李龙摇头:“我自小虽四处奔波,行走之处却少,不是来北京便是待在大同,偶尔回一趟雪宫,这大好江山,还真没怎么细细看过。你可还寻到其他重要物证,若无,便带着这宣书和骷髅回去见督主吧。”
“且等一等,这小塘池似曾相识。”周昂一边说一边走到书柜前寻书。找到一本地图摊开一看,大明江山尽在图中,各省州郡县镇一目了然。他一页一页翻看着,速度越来越快,直至翻到贵州行省地图,仔细看着轻轻松了一口气,用手指着其中一地道:“是了,就是这里唤做小塘池。”
李龙伸头去看,见地图上小塘池三字以红字标注,而其他字体则依然是黑色,便问:“这红色字有何不同?”
周昂神色凝重:“这地图是近十年朝廷最新制作,用红字所书之地意味着原来是逆匪作乱的重要地区。”
“这小塘池有逆匪作乱?”
周昂想了想,轻叹道:“这小塘池无有,但当年火莲堂逆党就是在小塘池的主人支持下谋反叛乱的。”
“小塘池的主人?”
“小塘池所有土地皆归云贵川百年大族南宫世家所有,南宫世家曾是前朝望族,在太祖与张士诚争霸时曾支持张士诚,太祖剿灭张士诚,南宫世家退守云贵川,太祖本想派重兵剿之,但云贵川之地番族纵多,明军压境与番族缠斗不歇,无力再追究南宫世家,南宫世家由此得以生息扎根。不料他们蛰伏日久,心痒难奈,利用火莲堂再次出来兴风作浪。”
“此事我倒不知。”李龙笑道:“母亲只说剿灭火莲堂一战,却不曾说过这火莲堂背后还有人。”
“剿灭火莲堂之时还不知南宫世家有牵连,此为后事,你母亲不知也不足为奇。”周昂缓声道。
“你如此认真,难道这南宫世家还不曾伏法?”
“据我叔父所说,当年南宫世家的大当家南宫敬之被锦衣卫东厂十大高手围攻而死,但是他的儿子逃脱了。”
“锦衣卫东厂十大高手?”李龙双眉一挑,显然他对这事更感兴趣:“这十位高手是何人?想必有督主在内吧?”
“这十大高手到底是何许人我也不全知,只知当年叔父也曾参与一战。我叔父那时已在广东任镇守太监,临时借调过去剿匪。”
“那你可知当年除了你的叔父还有几人参战?”
“王公公和锦衣卫指挥使赵良是肯定有参战的,其他的叔父也不曾多说。” 周昂说完复望回地图,脸上却有一丝犹疑。
李龙看在眼中,疑惑道:“你还有何事担心?”
周昂轻叹一声,道:“小塘池一战乃本朝禁忌,叔父在我入京之前也曾千叮万嘱遇有南宫世家事切莫插手,目今复见小塘池,甚是担心与南宫世家有关。”
李龙一听就笑了,走过来顺手就拿过宣纸道:“是否要插手也须由督主定夺。你我就先把这份宣纸为督主呈上。”
周昂看着李龙,李龙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房中还有何有用之物?一并拿了送去给督主查究。”
周昂看着那骷髅道:“除了这具骷髅,应当是没有了。”
二人说着话,兵卫过来报告,说在厨房找到地道。二人就叫兵卫把宣纸和骷髅一并收好,然后前往厨房,兵卫正在擦洗灶台,原来那灶台之下便是地道口,周昂回头看铁锅,都有些生锈,想来根本就没有用过,只是放在厨房伪装的。周昂先扔了一个火把下去地道,那地道不深,看样子也比较宽敞,他纵身跃下,李龙随后跟着跃下地道。二人举着火把走在地道里,这地道还用砖铺了地,两边墙上还安装了油灯,好像是长居的样子。二人又走了没多久,真的看到一间修砌得精致典雅的地下室。这地下室有床有桌,锦被厚棉,衣箱书柜一应俱全,还有金制的熏香笼挂在两边床角上。
李龙叹息道:“看来那假师爷回到这四合院后,是住在此处。”
周昂还是走到书柜前翻着书看,这里的书倒都是四书五经、春秋、史记之类的正经书,周昂放下手中书走到衣箱前,打开衣箱,经已空空如也。
“衣衫要拿走,书却可以不要。”周昂轻声道。
“书太重,衣衫拿走?”李龙想一想,笑道:“要么是姿整之人,要么可从衣衫中判断为何许人,是以定要拿走。”
周昂缓缓点头:“很可能此人偶尔会穿着这箱中衣衫出现在平定州城。”
“平定州城人口众多,这人就如此自信会被人认得出?”李龙笑道。
“或许确实就是一个能令人过目不望的人。”
“你若走在街上,有何人会令你侧目而视?”
周昂摇头:“我向来行路目不斜视。”
李龙发出清朗的笑声。
周昂道:“这里面是否还有地道通向别处?他如此姿整,总不至于终日从灶台出出入入吧?”
“那我们再找找?”
周昂点头,二人仔细在地下室查看。周昂顺着书柜用眼细看,用手轻敲,真给他推开了一扇书柜,一条通道再次出现在眼前。二人顺着地道走去,手中火把渐渐熄了,李龙拿出火折子点燃,拐了几个弯之后没有了路,只见一道巨石遮挡。
周昂吸口气道:“这巨石之后当是出路。”一边说一边查看推石。
李龙举着火折子昂头道:“不用找了,上面有条铁链断了,这铁链先前多半是有拉手可拉动石头,那假师爷走后把铁链拉断,想必里面的机关也弄坏了。”
周昂立在石头前沉思。
李龙走到巨石前,一手按在石上笑道:“要石勇过来才能推动此石。”
周昂轻轻点头不语。李龙也不再说话,手也没有移开。周昂初始不曾在意,渐渐感受到一丝冰寒,才蓦然望向李龙,然后缓缓将目光移向巨石,那巨石表面已有一层轻雾,慢慢更有一层薄冰侵石。周昂微微凝视,慢慢提气,猛地双掌齐向巨石击去,巨石被震出几道裂纹。李龙双掌贴石,巨石嗞嗞有声,似要迸裂了。
周昂趁势再猛击一掌,只听得‘轰隆’一声,巨石便在周昂的重击之下倒塌了,眼前露出又一个地道。二人赶紧继续向前走,转了三个弯墙,每一道弯墙都向上一层,然后看到一条直道,向前走了大约三、四十步,就到了地道的尽头。地道尽头是一扇木门,完好无损。
李龙停下脚步:“出口?”
周昂静静倾听片刻缓声道:“外面不像集市,有可能是在房中,我出去瞧瞧。”
李龙伸手拉住他,道:“我去。”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无声后退。李龙上前仔细查看木门,那木门有些纹理,看是无章法,但细看之下,却能隐隐看到火龙迎日的图案,再抬头四望,这木门周围并无其他怪异物件,李龙心中略定,伸手按向太阳图案,木门应声而动,李龙谨慎地跨出木门。木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周昂即随李龙冲出木门,他们出去的地方是一间公事房,三张办公书桌,三个穿着军服的男子伏尸公案之上,地下的血液已经凝固,尸体也已僵硬,看来是死去多时。周昂小心跨过尸体,先看书桌和书柜物件。
李龙查看三人身体,轻声道:“都是一剑封喉而死,杀手出手快狠准。”
周昂手握从书柜取出的案卷,面容严肃道:“这里是弓张局军器办事房,卷宗记录的都是历年弓张局军器贮备更换记录。”
李龙听他这么一说顿觉事态严重,居然会在弓张局发生人命案,那孙叙牵扯的可就不仅仅是渎职贪污了。周昂继续翻查卷宗记录,面容愈发凝重。
“是不是要立刻禀报督主?”李龙问。
周昂抬首:“你即回贾府禀报督主。”
李龙点头,从地道原路返回,吩咐兵卫好生守卫地道口,随即带人奔回贾府。此时钟信尚未起床。李龙叫人在大堂等候,自己前往后院参见钟信。
石勇见李龙匆匆而来,即起身问:“何事匆忙?”
“我们在弓张局发现三具尸首,快唤督主起身。”李龙道。
石勇即敲门,高声道:“督主,李龙有急事求见。”
过了一会,房内灯亮,钟信披衣起身,石勇把门一推,李龙迈步而进。
钟信披衣坐在床前,道:“何事?”
李龙即道:“禀督主,我与周昂在弓张局发现三具尸首,怀疑是假师爷逃亡之时杀人灭口。”
“假师爷?”
“孙叙的师爷已死,尸成白骨,那随侍在孙叙身边的凶手剥了师爷的面皮伪装他,利用孙叙为非作歹。”
“细细说来。”
李龙便将他与周昂前往师爷家中的过程报与钟信听,只不说宣纸中的字。
“你说有一幅宣纸,上面有写字?”钟信听完,问:“是何字?”
李龙微微沉吟,从怀中取出宣纸,递与钟信:“督主请看。”
钟信将宣纸缓缓展开,当看到‘小塘池底’这四个字时,蓦然停住久久不动。那手却渐渐微颤,过了好一会才继续展开宣纸,缓缓将那一行字读了出来:“小塘池底春光媚,一剑峰里待从前。”
李龙听他读音,才抬头看了钟信一眼,钟信面色如常,收起宣纸道:“你且前往州府衙门调刑捕忤作前去弓张局验尸查案。”
“是。”李龙应声而出。
钟信想了想,又道:“且等一下。”
李龙回身:“督主还有何吩咐?”
“你去对石勇说,我要更衣洗漱。”
话音一落,外面已传来石勇高兴的声音:“督主,我听到了,我已经端了一大盆热水在等您呢。”
李龙躬身而退。石勇端着一大盆温水跨进门。钟信洗漱更衣完毕,出得大堂,石勇已叫贾府厨师备好早膳,摆好银碗银筷等他前来。
钟信看了一眼餐桌,却道:“去弓张局。”
石勇‘啊’了一声,钟信已迈步而去,石勇赶紧叫人把四份早膳分别装在不同的饭笼里,提拎着去追钟信。钟信到达弓张局,李龙也带着平定州府的刑捕忤作都过来了,弓张局一下子死了三个人,吓得弓张局上上下下的官员胆颤心惊,齐齐前来钟信帐前听训。钟信却只是淡淡地叫管理弓张局的千户提讯帐下文武,自己则在石勇摆下的餐桌前饮粥吃包。李龙和周昂利用平定州衙门的刑捕忤作查案的间歇,在一旁休息用餐。石勇像个大管家一样,叫弓张局给昨夜一直在忙公务的兵卫们备早膳。吩咐完毕,他才与李龙、周昂一同用早膳。
周昂边吃边环视四周,轻声说:“唐诗,宋词去京未归,撒大哥,亦大哥也不在,我们的人手是否少了些?”
“不妨事,八百里快马回京,这几日唐诗、宋词就能回来了。督主说参将衙门、府尹衙门、镇守衙门中留守的差役皆是朝廷所派,我们全可调用。”石勇大大咧咧地笑道。
周昂放心的点头,石勇三下两下扒完早膳,就过去服侍钟信,钟信吃得慢条斯理,见石勇来了,就道:“你取案宗来念。”
石勇一愣,道:“督主,石勇认字不多。”
钟信头也不抬:“你且取来。”
石勇取来卷宗,打开一看,庆幸笑道:“哎哟,幸好这些字我都认得,皆是年月日,刀枪剑棒字样。”
周昂、李龙听得一笑。石勇便在钟信面前大声将案宗内容念出来。念着念着,李龙和周昂都数次抬头看向石勇和钟信,他们听出,案宗里的内容有许多自相矛盾的记录和疑点。钟信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他用完早膳,才摆手让石勇停下。
钟信望向周昂、李龙道:“此案你们如何看?”
李龙思索道:“督主,或许此案要上报京师,三司会审。”
周昂想着叔父的叮嘱,细思此案前后,不由他不谨慎小心,就道:“督主,此案若真涉及弓张军器丢失,只怕会牵涉到谋逆重罪,一旦三司会审,属下担心株连甚广。”
钟信看了周昂一眼,想起皇兄病弱之躯,喃喃道:“不知京师情况如何?”
钟信出京之时皇帝陛下已病体违和,钟信也知他天命不久,心内并不希望在皇帝大行将去之时还给他添忧带愁。但是若真有人趁机谋逆造反,太子必不能顺利登基,危及江山社稷的稳定。何况,纵然东厂权势熏天,他亦有一手遮天的能力,也不敢就谋逆重罪一手专断。可是,钟信心底却又不想此事扩大,那‘小塘池底’的往昔,但愿此生不再忆及,偏偏造化弄人,令他左右为难。
钟信的沉默令周昂不敢再言,石勇听周昂说得严重,更是连连摆手道:“谋逆重罪要株连九族,杀好多人的,不好,不好,查清楚再上报京师吧。”
钟信沉吟良久,起身离去。
石勇道:“督主,你这是要去何处?”
钟信却不言语,只身离开,石勇想追去,却被周昂拉住。
“你拉我做甚,我要去保护督主。”石勇道。
“督主武功高强,何用你保护?这里事多,我们三个查个水落石出,督主方才高兴。”周昂缓声道。
石勇无奈何,只得留下。
钟信缓缓行走在平定州城里,心里只来来回回想着那宣纸上的字:小塘池底春光媚,一剑峰里待从前。
“嘿,你就是那白发色目儿?”前面突然传来一声粗豪的大喝,一个手持锄头的农人挡住了钟信的去路。
那锄头在太阳下闪耀着金属的光芒,钟信的目光也被吸引住,那锄柄全根铁制,锄头更是锋利,边刃闪着寒光,这哪里是农人锄地,完全是用来锄人的。钟信不语,淡淡望着那一脸‘憨厚’的高大农人。
“有人要买你的命。”农人嘿嘿一笑,高声道。
钟信依然不语,也不动。
农人被钟信的沉默惹恼,手一举,挥着锄头便虎虎生风的砸向钟信。钟信向后退,无论那锄头挥舞得多快多凶多狠,钟信也只是随着对方的出手而变换着步伐,不疾不徐的避过那寒光杀意。农人被激怒,虎吼一声,挥锄就朝钟信头顶猛凿下去。钟信依然轻声避开,那锄头却狠狠的砸向青石地面,石崩地裂,锄头都嵌进青石板内,一时竟拿不出来。
农人待要用力,却不想被一个鸡蛋砸中脸面,正疑惑间,又被无数菜头,鱼头砸中脸面,身体。随即一群男女老者围将上来,指着他骂:“哪里来的泼赖,不去翻田,却拿锄头在此打杀,误了我等营生,没王法了?”
钟信淡淡拂袖而去。
农人看得焦燥,却又不好发作,虎吼一声,震得众老者纷纷躲避,方才用力取了锄头,转身追钟信去。
钟信去行不远,前面又现一人,粉妆艳裹,雌雄莫辨,手持一把利剪,边行边剪着窗花,待到钟信十步距离,便停了下来,抿嘴而笑,凝视钟信道:“白发色目儿,便是指你?”
钟信见到此人,眉目有些微动。
那人抿唇而笑:“看你神情,莫是知我?”
“窗花娘子,雌雄莫辨。”钟信缓声道。
那人笑得妩媚,随手一挥,手中窗花于空中展开,钟信抬头看,那窗花剪着三个字‘趁你病’。
钟信淡声:“原来窗花娘子是广府人。”
那人笑得妖娆:“你知就好。”
钟信不再言语,目光则越过窗花娘子望向了他的身后,窗花娘子见状微凝,忽觉得脊背生寒,窗花娘子赫然回首。就见一个满头珠翠的旦装戏子立在他身后。
“我最恨这世间有人学我,却又学得不伦不类,东施效颦。”旦装戏子凤眼倒睁,樱唇尖语,那手就朝窗花娘子抽过来。
窗花娘子随意挥手,不料那戏子手腕一转,那巴掌就清脆的抽在窗花娘子的脸上,登时肿了半边。窗花娘子大惊,未曾动手,那戏子已翻转水袖,仿如车轮一般朝他击来,那翻动的水袖,竟暗含柔韧内劲。窗花娘子到底不是一般人。能得钟信记得当然不会是一般人。他躲开戏子的水袖,挥动双剪,只见骄阳之下,碎布纷飞,来来回回,煞是好看。
钟信移步离去。身后还传来戏子怒骂的尖细之声:“你这蠢人,居然敢剪我水袖,快快给我还来。”
前方,有人已向钟信躬身施礼,那人,老实稳重一帐房,手持算盘。看到钟信来,就说:“听说是要买你的命,我很感兴趣,就接了这单生意。”
钟信沉吟不语。
“我那大哥尚在书院教习,要放了课才来会你。我知你武功高强,但到底有多厉害,倒要比试比试才见真章呢。”嘴里说着话,手还用力抖了一下算盘。
看那算盘,粒粒铁珠,条条钢架,举起来半边身都掩着了。钟信却有些兴味索然,难道这四人都是那写字留幅之人所请?既然请人杀他,又为何要留下那样的字幅?杀气满溢之下,行人纷纷躲避的街道,前后都传来脚步奔跑之声,渐近。
钟信的手握住了剑柄。矜傲的没有动。
背后,窗花娘子和农人已奔来。窗花娘子脸色有些苍白,那持剪之手的虎口还裂开了,血凝固在剪刀上。
前面,一个书生手持折扇施施然而来,看样子明明是最年轻的一个,但那帐房先生却恭敬地退后了半步。书生容貌俊美,玉树临风,但不知为何,那双眼时不时透出一丝淫邪之色。他站定,向钟信微微拱手,然后直视着钟信的脸,微笑中含着赤裸裸的亵玩之色。钟信脸色渐青,他平生最恨人这样望他。
书生对钟信说:“他们三人收了银子,我要的酬劳则是别个。”那声音和神情好似久别的朋友一般和蔼可亲。
钟信抿唇不语。
“你知道我们吗?”书生轻轻打开折扇,摇着,又问。
钟信还是不语。
“你果然不喜欢说话,看来十年前在小塘池底也是这般不讨人喜欢呢。”
钟信身形疾动,剑光一闪,剑尖已刺向书生的喉咙。书生嘿嘿一笑,挥扇挡下钟信的剑。钟信手一沉,剑尖向下一划。书生的衣衫便被剑尖划破。书生有些狼狈,但手中折扇却也缠上钟信,钟信心生厌恶,向后退了三步。窗花娘子眼中有些怨恨,见钟信后退,那手中剪刀‘喀嚓’一声就剪了过来。书生眼色一凛,待要斥退窗花娘子,不料钟信如脑后长眼,身形一旋已到窗花娘子身后,一掌击在其后心。窗花娘子一口鲜血喷了书生一身。农人大喝一声,举锄就向钟信锄来。
钟信赫然回身,一剑穿心,农人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心口,那高举锄头的双手也停在了半空。帐房先生原本倒也沉稳,一直立在一旁冷眼旁观,但钟信一击致命,还是很吓了他一跳,算盘珠子一拨拉,就加入战团。钟信迎着帐房先生,正面一掌拍向算盘,力量之大,震得帐房先生连退数步。手中的算盘被钟信从中打断,铁珠裂成两半滚落,二根钢条齐齐插进帐房先生的胸口。转瞬间钟信便取了两命,书生脸色一变,折扇一甩,扇柄间便飞出冷箭射向钟信。钟信低头躲过,顺手捡了掉在地上的铁珠,弹向书生的双膝。书生‘哎呀’一声,双膝跪地,面上痛苦异常。钟信持剑一挥,书生双眼便被划出血来。钟信回剑入鞘,向前走。
“你知道我们吗?”书生嘶声叫道。
钟信眼光发冷,回剑刺穿书生的心。再次回剑入鞘,窗花娘子吓得跌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钟信举步前行。
“为何不杀我?”窗花娘子颤声问。
钟信没有言语,自顾离去。窗花娘子凝视钟信良久,颤微微的站起身,缓缓转身,远处,是慢慢走近的旦装戏子。
窗花娘子没有动。
旦装戏子走得很慢,嘴角还有血迹残留,他看到了前面三具尸体和如木偶一般的窗花娘子,也看到钟信远去的身影。旦装戏子神情一松,萎顿倒地。鲜血从他的腹部流下来,窗花娘子眼神蓦然变得狠毒,举着剪刀向旦装戏子奔去。三个朝夕相伴的人突然就这么逝去,对他来说是不可忍,可是那个人武功太高,只好找这个人出气了。那剪刀‘喀嚓’就朝旦装戏子的脖子剪去。
“住手!”一声冷喝从身后传来,窗花娘子惊回首,眼前寒光耀眼,只觉脖颈一凉。
“好刀。”窗花娘子感叹道,话音落下,头身分离,热血便喷洒出来。
刀如弯月,回旋飞去,落在一个疾奔而来的人手中。那人正是从京师回转的唐诗。唐诗收刀于腰,看着旦装戏子,从怀中取药,洒在旦装戏子腹部伤口,道:“此药乃我蜀中唐门秘制金创药,保你无碍。”
旦装戏子艰难地笑了笑,唐诗扶他到墙边休息,返身追上钟信:“参见督主。”
钟信停步:“宋词呢?”
“宋词见有人伤亡,已前去处理后事。”
钟信微微点头,缓声问:“陛下可好?”
“陛下一直在乾清宫休养,朝中大事皆由内阁及太子殿下处置。”
“殿下有何旨意?”
唐诗从怀中取出太子书信,钟信展开来看,只见那信写着:
皇叔如晤:惊闻平定州三司皆没,吾甚心忧。今接巡按御使照磨奏章,诉平定州军兵逃亡,有半军之数。吾虽年幼少识,犹念念难忘父皇登基之难,深恐覆辙重蹈。父皇宫闱获难,吾则祸出州府。平定州之事皇叔务必谨慎,必要时调驻地卫所追剿匪患,切切不可留下遗祸。见字如见侄面,安好。
钟信看着这信,亦不禁吃惊:“平定州军兵逃亡有半军之数?”
“属下听闻亦甚是吃惊,殿下让属下亲睹照磨大人奏折,照磨大人言词恳切,忧国忧民之心拳拳,当不至于虚张声势,胡乱说话。”
钟信轻叹一声,缓声问:“都察院对孙叙等人如何处治?”
“贾性充军南海,卢和充军建州卫,孙叙发至宪陵神宫守陵。”
钟信双眉微耸:“这是?”
“都察院所拟,内阁一致通过,陛下准了的。”唐诗低头道。
钟信点点头:“如此,就去牢中宣读吧。”
“是。”唐诗应道,转身看着旦装戏子,道:“督主,此人受伤甚重,且找个医馆吧。”
钟信走过去,凝视旦装戏子。远处传来奔跑声。钟信抬头望去,就见前方奔来和尚和道士,两人奔到戏子面前,道士把拂尘往身后一甩,伸出双手,弯腰将旦装戏子抱起。
和尚埋怨道:“你缘何四处乱跑?要我们一顿好找。”
旦装戏子轻笑着,伏在道士怀中闭目养神。和尚和道士看了一眼钟信,转身飞奔而去。这三人刚走,另一面便奔来一群抬着棺木而来的人,后面压阵的便是宋词,那群人替四位死者收了尸,领了赏钱,迅速离开。
“参见督主。”宋词过来道。
“你二人可知这四人是何人?”钟信缓缓问。
宋词恭谨道:“若属下没有看错,这四人便是江湖上号称‘士农工商’的四大杀手,一直横行于两广一带,闻者丧胆,不知为何会前来平定州送死?”
钟信拂袖,淡淡道:“有人请他们买我的命。”
“这世间能杀督主的,属下还不曾见到。”宋词真心道。她和唐诗今天回到平定州,恰巧看到钟信击杀对方的过程。四条命,不过一刹间便消逝了,心里对钟信着实心悦诚服。
钟信想着太子的信,心中略定。他行走街上,不过是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抉择。目今太子书信亲到,身为皇叔的他,也无从为了自身而弃江山社稷、太子安危于不顾。重回弓张局衙门,审讯的结果触目惊心。弓张局近一年半来所失武器、装备,加在一起,足可武装一个千户所。而朝廷军制,在地方设置卫、所。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设指挥使,统兵五千有余,每个卫下辖前、后、左、右、中5个所,有兵千人有余,因此称千户所,长官叫千户。一个小小的平定州,所失武器便有一所之多,何其惊人。对于钟信来说他们关注的重点已不在惩治平定州各级官员,而在追查这些失踪的武器装备都去了何处。
再次提审孙叙、卢和,贾性,初始孙叙还要狡辩否认,但当得知弓张局查出近千遗失武器装备之时,亦大惊失色,逐供出与他交易的平戛寨头目莽勒、其叔莽辉以及帮他强索夷人宝石的土官镇抚谢宏、赵钺。卢和亦供出帮他私贩金宝并抢劫孙叙宝石交易的孟木寨头目孟思陆。孙叙在堂前听说卢和居然还叫人抢他宝石,不禁大怒,在堂前便与卢和对打起来。钟信极之厌恶,吩咐押入牢中,待查清事实再行宣读都察院文书。事关夷寨番人,钟信亦不得不小心为上,决定兵分二路。周昂携唐诗、宋词、李龙留守平定州,继续追查军士逃亡一事。自己则带着石勇,前往平戛、孟木二寨探查实情后再做打算。
石勇听得钟信说带他前往山里,十分欢喜,拍着胸脯说:“督主放心,有我石勇在,保你无忧。”
唐诗、宋词听了,只掩着嘴笑,真到山里,还不知是谁救谁呢。钟信入山,其实也有私心。他自入锦衣卫后,这大江南北哪里不曾走过?可是却不曾听说‘一剑峰’之名,那留书之人在平定州留书给他,想必这‘一剑峰’便是在平定州之地。无论如何,此人是幕后黑手,须得追剿擒拿,递送京师方可。
平定州之北有层层叠叠的高耸山峦,野兽出没,人迹罕至。钟信与石勇起初只做普通商人打扮,骑着驴骡出发。但行至半程,却发现有带着刀枪剑棒的江湖人物陆续有来,而且亦有不少色目模样武人出没。钟信原本担心自己白发色目引人注目,现下一看反倒放心,干脆就改回武人装扮,把一头白发裹在网巾之下,戴上帽子,握着宝剑跟着那些江湖人物前行。直到夕阳西下,夜色降临,二人才走到群山当中的一座小镇。这小镇前后两面是山,左右两边则是出入口,还有军卫守门。石勇一打听,原来正是土官镇抚衙门所在,平定州土官镇抚谢宏、赵钺便居于此。小镇今日特别热闹,来此投栈的江湖武人颇多。钟信不惯人多杂乱,叫石勇找一间上好客栈入住,不料二人来迟,所有好客栈皆已住满。正失望之时,却有人使一小儿递来一信,请钟信前往八里阁夜宿。
【锦 衣 异 志 录 Ⅰ】 第三章:平定文武自盗,钟信诛杀四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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