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阳 楼 另 记 》
文/黎峰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初夏到岳阳考察学习,第三次走近岳阳楼。江南三大名楼中,滕王阁去过两次,黄鹤楼没有亲自登临,擦肩而过深情凝望的机会却有十数次之多。我的故乡离它只有百里之遥,命中注定一定见过它的黄鹤,故而亲切而又骄傲。
楼阁之类的东西,是人类在空间高度上的意象耸立,楼阁抬举人也限制人,人在楼阁中可以做很多隐藏的事,但楼阁的重要性还是在于登高望远,给心情一个放逐的视野。
现代都市是高楼林立的都市,一般的楼阁已经博得不来什么名气。历史上也是这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楼阁,浩如烟海,留下深情名声的也就这三座。
人们用楼阁寄托情感,楼阁也希望借名人传世。试想,如果没有太祖李渊之子李元婴的闲情逸致,断不会有盛宴歌舞的滕王阁诞生,也断不会有王勃“千古一序”之后,继而演绎出“三王记滕阁”的千古佳话,并由此开创了“诗文传阁”的先河,使之后来的文人学士登楼阁题诗作赋相沿成习。
又试想,如果没有三国时期孙权的军事需要,就不会有黄鹤楼这样一座军事楼,也不会在后来逐步演变成为官商行旅“游必于是”、“宴必于是”的观赏楼,更不会成为后来众多诗词名家的千古绝唱楼。
那么,岳阳楼呢?也没有跳过人以楼贵、楼以人显的规律。
我第三次来到岳阳楼,已经失去了登楼的兴趣。我在想,人们认识一座楼阁大致是这样的:先入为主的是名气,有了名气才有了了解的兴趣和认识的必要,而登楼之前必先了解它的历史,从文字和传说中先参观游览一番,然后亲自登临仔细对比考究,满足了会心一笑,不满足则扫兴而去。这就是所谓的“看景不如听景”的游戏。
我认为,如果不是专业的考究学家,单从心理接受能力而言,像岳阳楼这样的旅游景点,平生只去三次就够了,事不过三。三次的侧重点,则又大不相同。
第一次,了解。可以文字了解,也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考察学习。这好比要相亲,总得先了解一下对方,为真正的会面做准备功课。像我,如果在中学里没有读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断然不敢跟岳阳楼见面的。
第二次,见面。这是一种相互认识。你找到楼的闪光点,会有欣赏到知音的愉悦,楼也会因为你的欣赏而觉得这些光阴没有白等。楼不会说话,但它站立在那里,明明就是在等候知音。那些为楼留下只言片语而流传下来的人,扩大了楼的内涵,相当于精神上的再造和物理上的整修。
第三次,强化记忆。也就是人和楼的消化感情期。楼是一段历史,历史需要记忆。楼是一种精神,精神需要重温洗礼。楼是感性和理性的双重结合体。表面上看,你带不走楼,实际上,你带走了楼,楼在你的记忆里精神里扎了根,再也抹不去。
周敦颐《爱莲说》里讲“且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美好的东西,适合精神采摘,任何单独享用和拥有都是自私的。所以我建议第三次最好不要登楼,就在楼外的氛围中徜徉,给相互一个精神拥抱。像李白那样“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其实是无语的交流。
当然,以上说的三次并非不能突破,并非不会突破,但至少应该有这三个阶段吧。
岳阳楼经受着烈日骄阳的严重炙烤,它的历史风雨无阻,站在那里它显得特别的献身。千百年来,它站在洞庭湖边,静观巴陵盛状,浩浩汤汤横无涯际的长江水饮尽了它的孤独,朝晖夕阳气象万千的日子打磨着它的生命,淫雨霏霏它不哀,阴风怒号它不哭,浊浪排空它不倒,日星隐晦它不迷,薄暮冥冥它不急,虎啸猿啼它不躁,满目萧然它不悲,春和景明它不贪,皓月千里它不骄,宠辱偕忘它不怨,忧谗畏讥它不痛,把酒临风它不醉。它记住了那一句嘱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它把自己的悲欢都埋藏在深深的忧患里。
是的,悲欢都在忧患里!我在岳阳鼓楼外徘徊,终于拾得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评价。这就是岳阳楼的精神,这就是岳阳楼的气节,这就是我献给岳阳楼的一句温情的安慰。
对岳阳楼的历史应该怎么看?
岳阳楼的历史,应最早追溯到到东汉末年。公园215年,东吴大将鲁肃在巴陵山上修筑了阅军楼,这就是岳阳楼的前身。这也说明,岳阳楼自诞生之日起,就非同凡响,因为为它接生的是一个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鲁肃。
时间到了中唐,诗家昆仑李白三游洞庭岳阳楼,那是他才20多岁,并与诗人王昌龄相会于此,岳阳楼名称的缘起,也是自李白赋诗成诵之后,这是岳阳楼历史上的又一位贵人,从此岳阳楼在江湖上有了名号。
宋庆历四年即公元1044年,滕子京被贬至岳州,乃重修岳阳楼,这是岳阳楼又一次命运机遇的开始。
岳阳楼在1700余年的历史中屡修屡毁又屡毁屡修,历经风雨沧桑,饱经人间冷暖。每次重修后,“则层檐冰阁,岌颂于其上,文人才士登眺而徘徊’,及毁之时,“则波巨浪,冲击于其下,迁客骚人矫首而太息”。(清朝张德容《重修岳阳楼记》)
应该说,岳阳楼的生命史是一部伤心断肠史。 历史总是这样,不公正的待遇总是用更大的公正来补偿。岳阳楼历史名声的延续,靠的不是它的高度、建筑材料和顽强的生命,靠的是它的精神内涵和政治气节。它的生命中最大的一次闪光,乃是一代名臣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
据史料记载,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后,函请范仲淹作记,特附上一幅《洞庭晚秋图》,并说“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这说明滕子京当时要的就是一篇单纯写山水楼观的记文,以范仲淹的名气、才气和节气论,以滕范二人的深厚友谊论,他写这篇记文最合适。
范仲淹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登临岳阳楼,只是凭着一幅《洞庭晚秋图》却能将自然界的晦明变化、风雨阴晴和“迁客骚人”的“览物之情”结合起来,写得叫人惊喜不断悲泪不止激越汹涌,究其原因,除了因为范是大手笔,还是因为“文章合为时而作”,表面上看是描写湖光山色,实则是在精辟深刻的议论和惆怅悲沉的抒情后面,假记楼记事来表达自己的心志。
《古文观止》的作者说:“岳阳楼大观,已被前人写尽。先生更不赘述,止将登楼者览物之情写出悲喜二意,只是翻出后文忧乐一段正论。”
这一评语确实道出了范文的精神实质, 中国历来讲学而优则仕,文士入世的形态已近畸形,有时还沦为笑柄。所以我看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除了被这样的大胸襟、大抱负、大宽容所震撼,还有一些疑惑,这种境界有多少人能达到呢?一座岳阳楼能承载如此厚重的治国理念吗?故请原谅我从中还读出了文人政客的高级牢骚、自我安慰以及苍白无力的信誓旦旦的表忠。不是吗?滕子京和范仲淹两个政治上不得志的好朋友,除了自勉舔舔伤口,也只能共勉发发高级牢骚了。
我在岳阳楼下寻觅,洞庭湖上的汽笛传来沉重的叹息。今年大旱,洞庭湖水退到历史的低位然而岳阳楼还在,洞庭湖水怎能干涸?范仲淹和滕子京呢,随着生命的消失正加速被遗忘,也许真正能记住他们的,除了那几笔苍白的史记,就只有岳阳楼了!而治国理政者还在孜孜以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理想境界,希望政事通达,人心和顺,国家长治久安。
此刻,我脑海中又记起了范仲淹的另一篇名记:《严先生祠堂记》,此记歌颂名隐严子陵,最后四句尤为千载传颂:“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按说,老范是政治家,功绩甚著,是很入世的,为什么又这样称颂严子陵这样出世的隐士呢?想了一下,觉得这是范仲淹衡量读书人的两种尺度,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两面。这两面常常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立功与隐逸,或者各偏一面,也无不可。我想,基于此,对于《岳阳楼记》的解读,乃至于对岳阳楼的解读,似乎更应该宽松一些,不必上纲上线。
一座楼栽在历史的尘埃里。一座座楼于历史的瞬间灰飞烟灭。这就是楼走不出的命运。我是后来的登楼者,无心看风景,不慎踏入历史的禁地。读楼也是读人读史,更是检阅自己,不必惊慌。先料理尘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