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我这么个人,在自个家里最喜欢蜷在哪个角落,那一定是窗前。现在住的公寓在高楼,有飘窗凸出,喜欢在窗台上铺两个蒲团,盘腿打坐一边看书一边煮茶,偶尔抬头东望,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湖就在窗外。对岸是近几年开发起来的新区,高楼鳞次栉比,在天气晴好的傍晚,夕阳斜照,高楼泛光湖水如镜,大自然的一副美丽画轴浑然天成。
其实我爱趴窗户从孩提时代就开始了。我那双职工的父母没日没夜的要在外面劳作,那时还正值文革,他们除了上班还要开会游行参加宣传队等等,盼他俩早点下班回家给我和妹妹开饭是一种奢望。学校没有开课,我和妹妹每天白天都给锁在屋子里,从他俩一出门,我们就几乎一整天趴在不高的三层楼的小方格的窗子上,老厂区宿舍楼挨楼没啥好景致,窗户只是我们用来透气的孔。有一天二楼人家从窗口晒出一床白色被单,我们实在闲的无聊,便拿来脸盆装满半盆水,然后滴进数十点蓝墨水,等水变的淡蓝再用钢笔管子一管一管吸进喷出,硬是把人家的白色被单变成了靛蓝花布。邻居回家后上来兴师问罪,一看两女孩给关在门里,气撒不出来,扔下一句:“没见过女孩子这么皮的!”
读书了启蒙了,想象的翅膀无拘无束翩翩张开。第一次从书里读出窗户有意境,那是杜甫的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啊,原来窗户是画框,在它的方圆之地,山水虫鸟风花雪月都有神来之笔。从少女心萌动的日子算起,我就是一个临窗座位控。上课时临窗坐,听老师之乎者也不知所云还不如看窗外云舒云卷花开花落。工作后也抢了一个临窗的办公桌,为的是躲避办公室纷争,当人人撸起袖子争职称争位置时,可以扭头观窗外树影人声,就当自己和窗户是一个组合。外出旅游公干,坐汽车火车更是要靠窗坐,一路变换的窗景一路流动的风光,能把早已经被朝九晚五的日子磨平的心性再次变的澎湃起来。
然而,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家,意味着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窗。这是个老城区靠近广场的大院,朝南的窗户直对着一栋建于解放初的政府办公楼,在宿舍和办公楼之间,是一大片樟树林子。也许,在这个窗户里呆的日子太长了,我看过它窗外的四季变化,却不记得它有没有绚烂的瞬间!这是我的寻常日子,上班下班,做饭忙家务,送孩子改作业。几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孩子飞出去了我们也老了。终于要搬离这里时,才抬眼仔细看窗外,树已经长高了许多,广场边上新盖了几个地标性高楼,一到晚上就霓虹灯闪烁。对面那栋老办公楼还是那个样子,从白天到晚上人头攒动,似乎夜夜灯火通明,辛苦的人还在辛苦!
而后,我们有了新家。只要离了老城区市中心那一块,新楼盘里哪个不是楼台亭阁花草树木做足了文章。新家大窗,落地窗,气势磅礴的城市景观尽收眼底。小区外的大马路车水马龙,夜晚就是一条车灯的河,凭窗可见的大桥斜拉钢索就像两只蝴蝶翅膀随时都会扑棱,小区里有草地有灌木有假山有小湖有廊桥有亭阁,我这个窗户控就在这些窗台上流转,在光和影里黙记下它们留给我的美丽。
但是仅有这样的美丽在我肯定是不够的,我要看窗含西岭,我要听流水潺潺。有人说,美好的人生是“悠闲,寡欲,接近自然”。于是,当家里只剩下两个老同志时,我们开始了乡居,是不是有点像木心所言,做的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山不转水不移,但村庄正在老去。我的窗口望出去,村里的老树有银杏有枫树,村舍有砖墙有粉壁有红瓦,但却不见荷锄把犁的壮年劳力,也不见欢蹦乱跳的稚嫩儿童,一个村级小学在村东头,远远的能看见校门口天天都升起五星红旗,却少见背着书包的孩子,也听不见上课的铃声。从我的前窗望出去,远山起伏连绵,晨光中它一片黛青,正午时它绿意盎然,暮色苍茫时它渐渐朦胧,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我还有一间太阳房,窗户朝西,冬日的下午我喜欢蜷在那里,暖和,窗外是一个山坳坳,有一株野梨树不知道在那里伫立了多少年,我对梨树年年都有期许,就等着它忽如一夜春风来,梨花带雨满枝桠。我的房子背面是凿开的山体,上面一大片翠竹,像极了“李慕白的卧虎藏龙地”,凿开的峭壁爬上了青藤,一丛丛绿色灌木在崖上生根,当年开山凿土时留下的锄印已经风化,沿山崖开沟渠再在山脚种上点花,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晾一竿刚刚洗好的衣服,此时从我的窗口望出去,心底的柔情喷涌而出。“窗外横山入画,门前流水堪听。洞天幽处少人行。不是尘寰路径。占得静中风月,却迥闹里人情。湛然六识自安宁。一任闲歌闲咏。”元代全真道高人尹志平的《西江月•窗外横山入画》,写景抒情咏意,此时读来,情•景•意依然高品,到今天还是大多数人攀附不到的风雅。湛然六识自安宁,一任闲歌闲咏!
现在国家提倡大力发展乡村旅游业,每年就此一项,有专款拨给村上,时不时看见村里面一会儿统一粉刷农舍,一会儿给各家垒砌院墙,最近好像又要统一打造各家各户的院子,做成一个个小花园。我深不以为然,如果让城里人到农村来看的也是人工痕迹的乡村,那再过若干年我们的后代,真就寻不到根了,恐怕也只能到古诗词里去寻找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