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谷这庄稼,怕的是大涝大旱,喜的是大水大肥。在苞谷秧苗长至三两尺高时,一是需要快速追肥,确保营养供应跟上;二是需要围绕根部壅土起垄,土垄既可在遇旱时保墒,又可在逢涝时防浸,实可谓一举两得。烈日炎炎的五黄六月,倘若杂草除净,肥粪跟紧,又无病虫害作梗,又有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的侍候着,那么一夜之间,苞谷秧苗便可在原来的高度基础上窜出尺余;据说在这期间夜深人静时候搬张小凳单独坐于田头,尖起耳朵,便可听到苞谷拔节窜高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呢!
苞谷秧苗的壅土起垄,已在锄地时候顺便完成,因此就无须赘述了。下面我想专门写写苞谷秧苗的追肥情况。
当苞谷秧苗长到膝盖来高的时候,土地的肥力差不多已经用尽,要想促其快速起身,早日孕穗,就需追肥了。在当年的邓州农村,追肥多追的是尿素,因为家家户户种的苞谷都比较多,所以追肥时节常常是全家“倾巢出动”,大人追肥,六七岁的孩童也跟着追肥。每人两行苞谷秧苗,男女老幼各自端着盛了化肥的塑料盆子,蹲在秧苗中间,右手执着一柄小小的剜铲,将靠近苞谷秧苗根部的地方掘开巴掌大小的一个小穴(注意千万不能掘断根须),左手撮上一小把尿素投放进去,然后再用土粒将其覆盖严实,这就是“追肥”了。因为担心小孩家心里没底手下没准,追的肥料多少不均,做父母的便专门拿出一柄铁勺交给他们,每棵就追那么一平勺子,既不能多,也不能少。这小孩也就严格按照父母的要求认真劳作着了,追完左排的一棵,再追右排的一棵,还要顺手把大大小小的杂草薅去;就这样蹲身弓腰,两手不停的交替忙碌着,就这样左右兼顾,一步一步的向前挪移着。邓州乡间农谚曰:“热七月沤八月,淋淋拉拉到九月”,这样的天气,燠热蒸闷、挥汗如雨自不必说,腰酸腿疼、臂软腕麻也不必说,最是令人一想起来就觉头皮发麻的,是那带着锯齿形状的苞谷秧苗的长条绿叶;绿叶尖利的锯齿在人赤裸的胳臂上、肩膀上、腰身上拉出道道伤口,又经太阳一晒,汗水一浸,溶化了的化肥一蛰,那个痒呀,那个疼呀,那个火烧火燎呀,挠既不敢挠,蹭又不能蹭,简直宛如百爪挖心,难受极了……
在苞谷长达半年的生命历程中,最怕的就是六七月份的“卡脖子旱”了。苞谷秧苗长得几近人高了,马上就要孕穗冒花了,不久就该结果收获了,天却一连半月、月余四角高悬,滴水不降;好端端的田里裂开了二指多阔的地缝,三四尺长的高粱秆探也探不到底。眼看苞谷秧苗锯齿形状的长叶渐渐卷起成尖圆的筒状,颜色也由青碧转为碱白,农人们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日子,苦巴巴的望着始终不见一绺云彩的蓝天红日,想想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咬一咬牙,全家动员,有钱的租来抽水机,没钱的挑起桶桶罐罐,开始顶烈日冒酷暑,没明没黑的在坑塘河溪和苞谷田块间往返奔波着;肩膀手掌磨出厚膙,一滴汗水摔作八瓣,起早扒黑连明彻夜,人熬累得绊住沟垄跌在地上便能睡着,只为把汩汩流水浇进苞谷根下,只为让苞谷秧苗苟延残喘,度危历难,在收获时节付出一株穗棒……
在当年的邓州农村,有钱租来抽水机浇灌苞谷秧苗的人家毕竟为数不多,而在西部、西北部一带,由于土地承包以来水库、堰坝、沟渠的几被破坏殆尽,致使庄稼田块距离最近的水源地亦即坑塘河溪也有三二里地,普通抽水机的马力不能足以将水一次性的抽进田里,何况打死也没有那么长的水管;于是就只得将水从坑塘河溪抽进中间地带的一个土坑,这土坑在作为中转站储满水后,再挪机器再装水管,再次将水由这个土坑抽进地块附近的另外一个土坑,另外一个土坑储满水后,再挪机器再装水管,几次周转,才能把水正式抽进田里,灌溉苞谷秧苗,期间的财力、人力和物力实在浪费许多,算算下来仅这些费用就快抵得上苞谷地里的收入了。正因如此,面对使用抽水机浇灌苞谷秧苗这种抗旱方式,许多人家都是望而却步,都是度日捱时,都是眼巴巴的心焦如焚的瞅着天空等雨下来。
作为抽水中转站的土坑,在储水浇完租主家的地块后,总还多少有些余留,——有时竟能剩下小半坑的水。这水在这田土板结龟裂的大旱时刻,简直就是滴滴贵重如油啊!这水倘若在日光下被一点点的蒸发掉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可叹可惜啊!于是那些靠近土坑而又无钱去租抽水机的人家,便总要想方设法的将这水灌进自家的苞谷田里。他们在苞谷田里的两个地山口处修起地垄,既要保证水能由这边地头顺利流至那边地头,又要保证水不漫到左右两侧邻家的地里,然后就找来一个破烂竹篓,竹篓的中间固定一个塑盆,竹篓的两端系上四道绳子,两人分站土坑两端手抓绳头,通过掣拉绳子达到控制篓盆的目的:放松绳子,并轻轻一送,竹篓连同塑盆吃进水里,塑盆立即灌满了水,然后使劲扯拽绳子,猛的朝向旁边一送,盆子连同里面的水就送到了地里,在此之际两手又巧妙用力使得盆子恰好侧翻,盆里的水便全部倾出,流进田里,并汩汩的顺着地垄流向更远的地方……
这掣拽绳子、灌水浇田的多是父子或者兄弟,他们头顶烈日,裸背跣足,面对面的站于土坑两端,放松绳子,扯紧绳子,放松绳子,扯紧绳子,一来一回配合协调的劳作着,哪怕头皮被太阳灼得焦疼、哪怕眼睛被汗水遮挡视线、哪怕手掌被绳子勒得出血、哪怕嘴巴张开老大但却依旧喘不过气来也不管不顾,直到将土坑里的剩水全部浇完才肯歇下手来。在他们一侧的田里,水流顺了苞谷秧苗的根部斗折蛇行,蜿蜿蜒蜒的向前蔓爬着,逢遇地缝,先将地缝灌满,然后越过地缝继续前进,并顺便卷带起地里的草屑和浮尘。劳作中的人们听得见水流流过地面时地面发出的嘶嘶的干裂进水的声音,听得见苞谷秧苗的根须骤然遇水时根须发出的嗞嗞的吮吸声音。尽管累得要死,但他们却感到心里熨帖极了……
烈烈红日下,在从坑塘河溪到苞谷秧田间的道路上,络绎不绝的往返奔波着手提肩挑着桶桶罐罐的男女老幼;人人急得眼睛赤红,人人累得瘫软如泥,但却还在拼力的浇,拼力的灌。有时候,浇着灌着,头顶突然“咔嚓”一声响雷,紧接着凉风飒飒,阴云四合,大雨哗哗而下,眼前顿时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日怪,说来就来,连点前奏都没有,快得简直令人措手无及。苞谷秧苗的叶片在雨线的甩打下发出唰唰的响声,很快便支棱棱的舒张开来,苞谷秧苗的根部也发出了“咕吱咕吱”大口喝水的声音。面对不期而至的降雨,农人们猛的将手中的桶桶罐罐丢出老远,一下子扑倒在地,口里凄声叫喊着道:“老天爷呀,你终于肯下雨啦,你终于肯开恩可怜我们啦!……”
更多时候,尽管人们一遍一遍的浇水灌田,一遍一遍的祈求哀告,可老天爷仿佛偏要与人做对似的,仿佛偏要考验人的承灾能力似的,硬是片云不见,滴雨不下;夜间一瓢浊水浇下,清晨玉米秧苗刚刚泛过一丝青气,可不到晌午便又在烈日的狂暴淫威下蔫头耷脑了。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眼看玉米秧苗的茎梢根须都已枯干,叶片也卷作了尖细的圆筒形状,似乎划上一根火柴就能将整块田中的秧苗全部燃着,就是将天河里的水倾倒净尽也无法补救,失去了最后希望的农人们只好沮丧的筋疲力尽的坐在田头,口中咬着烟管,想哭,眼睛里却早干涸得挤不出半滴的泪水……
唉,你能体会到庄稼绝收时候农人们心中的那份悲苦吗?你能体会到庄稼绝收时候农人们心中的那份怨恨吗?唉,那播种时候的满怀希望,那除草时候的煎熬苦累,那追肥时候的拼力挣扎,都是为了能在收获时节让每棵苞谷秧苗怀里都揣上一株两株的穗棒啊,都是为了能在春荒时节让大人小孩都有点粮食果腹从而得以将卑弱的生命延续下去啊!还有,如果苞谷丰产丰收,除了供给一家人食用之外还能有所盈余的话,那就卖了换点钱,买瓦把房顶上的窟窿补上一补,买砖把院墙倒塌的豁口修上一修;小儿子垂涎的拨浪鼓,二闺女心仪的花衣裳……也是早便列入了计划预算中的啊。可是现在随着烈日的飞扬跋扈,随着苞谷的茎干叶枯,全部希望都化为泡影了。你真该大哭一场啊,你真该怨天恨地啊,你真想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真想咬碎了自己的牙齿,然后把一口污血奋力唾出,仰首嘶吼一声:天哪,你纵令旱魃肆虐何为天?地呀,你坐视庄稼绝收何为地?……
然而没有人哭,也没有人骂。——你哭了你骂了,难道就会使苞谷死而复生就会使苞谷虽歉犹丰吗?你哭了你骂了,难道就会有人同情你补偿你使你免受一切损失吗?不,世界上没有免费的晚餐,这样的希冀永远只是空想,决不可能实现!结果你只能这样宽慰自己:苞谷绝收了,可是人还得活下去啊!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啊!千百年来,天旱雨涝的灾害数不胜数,哪一次不是饥寒交迫,哪一次不是惨绝人寰,但祖祖辈辈的农民不是都坚韧顽强的挺过来了吗?于是,你和众多的农人一道,腋下夹着镰刀,拖着疲累的腿脚,磕磕绊绊的走进田中,将自己亲手种下的、精心呵护的、已有人把多高的苞谷秧苗一棵一棵的削下,又扎做一捆一捆,并在黄昏将近时候扛回家中。削了苞谷秧苗,一来还可趁着多少有些青气的时候铡碎了喂牛,尽可能的做到废物利用,二来也可早早腾出地块,一旦有雨来了便可赶紧改种其他的作物呀……
在那样的日子里,酷烈狂暴的太阳光下,满地枯萎的苞谷秧苗田间,到处都可看到攒动着的人头,到处都可听到嚓嚓的削苞谷秆的声音,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便是熟人碰了面也不过点一点头,就连打个招呼的气力也没有,人人的脸色都阴得能拧出水来,如同家里遭了大丧一般;在那样的日子里,伴随着镰刀“嚓”的削过,苞谷秆应声倒地,面对削口处的切面渐渐浸出的少许青碧的汁液,你竟会生出幻觉,觉得镰刀削下的就是自己的皮肉,而那青碧的汁液则是流淌的鲜血,心里在一跳一跳的疼着,眼皮在一波一波的酸着;在那样的日子里,便连平日最为诙谐幽默最爱苦中作乐的农人也不言不语,只管咬牙切齿,埋头苦干;在那样的日子里,所有的小孩走路都是蹑手蹑脚,说话都是细声细气,因为他们知道这正是大人火气最为旺盛的时候,闹不好就会招来一顿责骂叱打……
当然,如果能够顺利的度过六七月份的“卡脖子旱”,那么苞谷便将经历揣穗、扬花、冒缨、灌浆等生长步骤,最终步入金秋九月的收获季节。
苞谷揣穗了。
这时节的苞谷棵子大多已经高过了人的头顶,梢端旧式电视机天线造型般的花枝上挂着一朵朵星星点点的花絮,一经风吹便纷扬飘落;主秆一个圪节一个圪节,下端粗壮而愈往上端愈显纤弱,每节都向外伸出两片到三片的苞谷叶子,这叶子呈墨绿色,宽而且长,边缘犹如锯齿形状,中间凸出一道青筋,上面零零碎碎的落着小虫子们分泌的细碎的粒状物质。苞谷穗大约就揣在半腰部分主秆和叶片的交叉处,开始时候细如拇指,形仿笔杆,后来就慢慢的粗若鸡蛋,状似牛角,再后来就继续慢慢的发育着,膨胀着,直至完全成熟。这时节最值一看的就是苞谷的根须了:初夏时节多的是暴风骤雨,而苞谷棵子又高又孕着穗棒,最易为风吹雨打,伏身倒地,根须能否把紧地面就成了苞谷棵子是“巍然屹立”还是“奴颜婢膝”的关键。苞谷的根须大多生于地下,但在靠近地面的底端也会生出一圈一圈或嫩红色或碧绿色的根须,那些初生的还没有扎进地下的根须乍看犹如倒挂的小爬虫,顶端光秃秃滑溜溜的,它们一旦接触地面,便会深深的扎进土壤;那些已经扎下地去的根须又粗又硬,犹如铁条般的分布在根部的周围,既深深的扎进地下,又牢牢的把着土壤,这样遇上平常的大风猛雨,苞谷棵子就能做到“任尔东南西北风,我只咬定地面不放松”了。
这时节的邓州乡间,除了村庄、河流、道路之外,除了偶尔的一块高粱、黄豆、绿豆和红薯(它们差不多都和苞谷棵子一样郁郁葱葱,同步走向成熟)之外,到处都是青碧的人把多高的苞谷棵子,简直就象茂密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森林似的。那些分布于道路两旁的苞谷棵子往往叶片交叉着握手般的伸向道路中间,直把道路夹峙成了一条狭窄的绿色通道;那绿色通道有的可达数里多长,通道中间常常走着牵了洁白山羊、领着欢快小狗的孩童,走着怀中抱了婴儿、背上背着包袱,脚步匆匆奔向娘家的小媳妇,偶尔,苞谷棵子的深处也会忽然传来一声粗犷的悠长的吼唱,你能听到人声,但却寻找不到人影。这广阔的苞谷棵子的海洋之壮丽之神秘,绝对不亚于莫言先生笔下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这广阔的苞谷棵子的海洋里自然也在日日演绎着种种故事,或风流或悲壮或浪漫或曲折,可惜我们无从窥探,不能得知罢了……
这时节的苞谷地里,虽然杂草依旧丛丛簇簇,葳葳蕤蕤,但却已经不能影响到苞谷棵子的正常生长了,——非但不能影响到苞谷棵子的正常生长,反倒被其踩于脚下,显出一派低三下四苟且偷生的情状;当然,为了不使杂草结籽留种,也为了丰富牛羊槽中的食料,人们还是要走进地中薅草的。十几里、几十里绵延相接的苞谷棵中,常常活跃着野兔、刺猬、獾子、狐狸和黄鼠狼,偶尔甚至还能看到胖乎乎的绿背白肚皮的青蛙;它们幽灵般的在这广阔无垠的绿色海洋里藏匿着,窜跃着,交配着,繁殖着,如果遇到了在田里薅草的人,遇到了在田畔行走的人,它们会停下脚步,双眼一眨不眨的和你对视片刻,然后扭转身去,不慌不忙的蹿进深远的绿色海洋……
这时节倘你干活疲累,大可仰身躺倒在苞谷棵子中间,用手臂枕着后颈,让脊背、腰臀全面的触接着地面,那么你将在感受到大地母亲给予你的一点微微的温热和舒坦外,还能闻到苞谷叶子和苞谷穗棒发出的丝丝沁人心脾的清甜和芬芳,还能听到风掠过苞谷棵子时苞谷叶子相互摩擦发出的唰啦唰啦的絮语,你想到这是近邻的两株苞谷棵子在相互问候,在相互交流,——它们原本也是有着躯格有着灵魂的物种啊!这样的时刻,你可以大声的吼,大声的唱,谁也不会来阻挠你,谁也不会来取笑你,因为苞谷棵子结成的重重围墙早把一切声音都吸收消化在了自己宽阔的胸怀里了。你觉得四围是如此的静谧,如此的清幽,静谧清幽得仿佛这个世界就剩下了你一个人似的。你望到了秋虫(邓州乡间对于蟋蟀的俗称),望到了蚂蚱(邓州乡间对于蝗虫的俗称),望到了“勾蜓蜓”(邓州乡间对于蜻蜓的俗称),它们成群结队的在地面翩飞,在空中翔舞,既无忧无虑又自由自在;你还望到了蓝天,那蓝天为苞谷叶子横七竖八的切割后,呈现着支离破碎的形状,那蓝天高远而且澄净,只偶尔有一小片洁白云絮悠悠的飘过;最后,你又望到了一面蛛网,那蛛网结于两株苞谷棵子中间,约有草筛大小,呈着一圈一圈波荡浪漾的同心圆形状,那蛛网丝牵线绕,在蓝天丽日下面发出着闪闪耀目的银光……
这时节的苞谷地头,常会看到漫步而行的一个两个农人。他们口里咬着烟管,枯皱的脸上难得的浮现着一丝笑意。是啊,到了这种时候,他们确实该高兴高兴了,因为这大片神奇美丽的世界,全是他们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来的啊,这大片青碧葳蕤的秧苗,全是他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的孩子啊。你看他们望着苞谷棵子时那种慈祥爱恋的目光,不正是面对着一群长大了的儿子闺女的父亲母亲才会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