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视了。
近视之前,我的视力分明是极好的,在我所住的六楼楼顶阳台,我能清楚地看到几百米外那些公司楼悬挂的招牌上的公司名字,以及公司名字下的小好几号字体的公司说明或口号。
一切都是清楚分明的。
但现在我却近视了,周围的一切忽然间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说“忽然间”似乎不大妥当,因为近视这件事并不是一瞬之间或一夜之间就发生的,它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点一点丝毫不被察觉地进行着,直到青蛙死了。
噢我就是那只青蛙,现在我已经死了——不对,是近视了。
现在我视线里的景物都是一片模糊的。我近视了几度?一百?两百?还是五百?不知道。我始终不愿承认我近视了的事实。
我总相信既然我的视线能变模糊,那我也一定能令视线再变清晰回来。
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反正我就这么拖着近视,没去配眼镜。
刚察觉到自己近视,其实多少有些扼腕,以前能见到的景致鲜明现在都像裹了一层雾,模糊起来,当真是感到以前未近视时真是身在未近视中不知福,现在可好,什么生动活泼明亮鲜趣的都看不到了吧!
这种扼腕的惋惜感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后,很快我便又释然开来。因为我慢慢发现,其实近视的视野也挺好的,虽然眼里的世界不再泾渭分明、线条凿确,却不由多了一分柔和的美,好似我所见的一切都是怀善的,所有的一切都披着一层美好的朦胧薄纱,整个世界都在我的眼里自然而然地美化了。
我不由得欣赏起眼前这全新的视野。相较于近视之前——近视前的世界是清楚的,很容易让人记住,大小形状,所有的真相都一览无遗。而现在,则是刚刚好好的模糊不清,看得到,却看不清,这更容易让人遐想,并且我还多了一种选择,我是否要走近它来看清它究竟是否符合我的遐想?
近视真是太妙了,它能很好地满足我去选择想看的、屏蔽不想看的,甚至不想看的还可以通过那雾蒙蒙的影姿来遐想成一种美妙的、想看的、却不去看清的。
然而,这种美妙的美化感在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后,很快我便又陷入艰难窘境之中。
确实,我的世界在近视之中变得主观能动起来,但世界却并非纯粹就是主观的,就比如,人。
我可以看清或不看清这个世界的景致,但我却不得不去看清一个人。除非我真正离群索居,不再与人接触了。
但近视的我是看不清人的。
有句话类似这样说,近视的人,三十米外雌雄同体,五十米外人畜不分。
确实是这样。
每当有人朝我走来,我的视线里先是看到了一坨能动的物体,然后走近,是一个人形,再走近,终于有了性别,再近一步,噢!是你!
当然,我连这样的人形都难以分辨,就更不用说能很快认出这人究竟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来而往复,这样久了,不免有人指责我这人清高自傲、目中无人。
我大声反驳,但事实就在那儿,大家都看得真切,我的确总是见到人招呼也不打就过去了,或者是有人朝我打招呼我却丝毫没有理会。
但事实分明是因为我近视啊!我看不清谁来了,或者谁向我挥手。我总不能总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一个一个看清朝我走来的“物体”究竟是什么人吧?
况且,我只是一个安稳于模糊世界的人,又怎可能会清高呢?
他们却不信,都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以近视为借口,不屑理会他人。
原来他们也是生活在自己选择的世界里的。
最终,我不得不妥协,去配了副眼镜。
我总有些怕戴眼镜,因为听说戴眼镜会对生活造成许多麻烦,而且戴了眼镜很难再脱下来。
但其实戴眼镜并没什么困难,眼镜两脚架在耳朵上,镜框对着双眼,往鼻端一放,好了。而要脱下来更是轻而易举,只需大拇指与食指往眼镜一脚一捏、一抬,就脱下了。
这并没什么艰难的。艰难的是,戴上了眼镜后,重新看到了脱离了所有模糊遐想,又重新泾渭分明,甚至更加清晰赤裸的一切。
重新鲜明的一切与一开始看到的鲜明是截然不同的,我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同,只是分明感到这重新透过眼镜所看到的景、物、人,都使我害怕,那是一种陌生的仿佛以往所认识的一切忽然间就不认识了的害怕,也或许是一种打破了长久以来遐想的模糊世界本应有却未有的害怕。
我眼里那一条条棱角分明的线条此时像一束束尖锐的利刃一样切割着我的眼球,周围的人终于显露出真正面目对着我笑。
天!他们是谁?他们就是我长久以来认识的人?
我忽然不认识他们了。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眼镜里的一切,大拇指与食指在眼镜的一支脚上捏了捏,然后又松开了。
我想脱下眼镜,但我脱不下来。
这或许是因为,当我——或者是我们,在看清了世界之后,就很难再不去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