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孩子读书之《约翰•克里斯朵夫》16

        有了一个可以倾心相许,彼此信赖的朋友,从此不再孤独,精神有了倚傍,灵魂不再漂泊,克里斯朵夫终于不必目不交睫地日夜警惕,神经不必时时紧绷,心里踏实平静了。

        两人相识的第二天,克里斯朵夫便迫不及待地早早出门去拜访奥里维了。这是一群肮脏又极平凡的人居住的一栋又脏又破的楼房,环境恶浊,气味难闻。奥里维的那一间又窄又矮又黑,兼作卧室和书房。与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奥里维的着装素雅整齐,眼神又那样清明,让克里斯朵夫觉着出乎意外的愉快。东西虽然挤得满满的,却都很清洁整齐,像出于一个女人之手。

        一个羞怯,一个坦诚直率,相互吸引的两个朋友,倾心热切地交谈着,或含蓄或直接,彼此表达着爱慕。对糟糕的住处,奥里维是无可奈何地忍耐,克里斯朵夫则要求朋友搬离,反抗环境。从小身体和精神都软弱的奥里维,习惯自定义为弱者,可自身强大的克里斯朵夫鼓励并断定奥里维是另一种方式的强者,并且会帮助他成为强者。羞怯的奥里维应专制的音乐家朋友之邀,有点难为情地为其钢琴演奏一曲。琴声告诉克里斯朵夫,朋友纯洁多情,神经质,有着凄凉高远的情调。奥里维心里明白为什么克里斯朵夫对他会有那种似曾相识,且认识许久的感觉,他有点激动,想说,终于又没说。

        告别朋友,克里斯朵夫一路心花怒放,溢满心间的幸福化作快乐的旋律飞扬。目之所及皆是赏心乐事,即使对以前让他厌恶而怒目皱眉的人,也笑容满面了。找到了一位彼此相爱的朋友,按捺不住地兴奋激动,有点云里雾里地飘飘然。

        生活同样窘迫,深深相吸的两个朋友,合租了一个寓所,一栋旧楼房的顶层六楼,三间卧房带一个厨房。克里斯朵夫不自觉地以一种兄长的姿态,关心疼爱着看似有点柔弱的奥里维,想法让奥里维住上那个最大最好的房间。友谊的蜜月里,朋友两人沉浸在那深邃而无声的欢乐中。两颗心时时都在一起,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也不用看,静默着,彼此随时都看得到感觉得到对方的音容笑貌。友爱让他们彼此谦卑,两人都感觉到了自己在对方心中占着的重要地位,快乐的同时,他们又感动又感激。

        两人的书放在了一起,成为了“我们的书”。不过,克里斯朵夫也机警地注意到奥里维珍藏着一小部分东西,心中好奇却因着尊重朋友,也尊重自己,不打问朋友的私事。奥里维受了风寒,克里斯朵夫慈母般地尽心照料时,发现已经摆脱干净宗教信仰的奥里维带着块圣牌,这是姐姐安多纳德的遗物。心中一直悬而未解的故事有了下文,克里斯朵夫找到了曾被他连累的姑娘,却是已去了天囯。有点惊异的克里斯朵夫,和奥里维一起哭了。

        奥里维唤回了姐姐。她的精神和爱包裹着他们。奥里维回忆着姐姐的往事片断,克里斯朵夫默默无言地听着,姐弟两人的经历,让他深受感动。他殷勤细心地照顾着弟弟,又不让弟弟知道,不声不响去墓地看姐姐,供些花草。奥里维私下会给克里斯朵夫的母亲写信,宽慰老人家。灵魂交融的两个朋友,视彼此亲情为共有。

        经过了一个不大出声的恬静又欢乐的时期以后,他们在朋友的心中进行着新的探索。

        奥里维娇弱单薄,面对困难阻碍,容易胆怯退缩。隐忍退让的多,抗争搏斗的少。他为人温和有礼,内心却非常敏感。他会因一句话而热血沸腾,因不公平的事而惊骇失措,替自己,替别人,还要替古人痛苦。苦闷于自己常常缺少定见,犹豫不定。经常无缘由地消沉悲哀烦恼,又怀疑自己的言行,自我埋怨。外表强作镇静,内心却痛苦挣扎到窒息。奥里维心中拥有的清明宁静的智慧平衡了那份骚乱。克里斯朵夫惊异于奥里维“在扰攘不息的心头始终保持着一片和气”。奥里维心胸平和,包容一切,对人世间充满同情,但单独生存的活力不足。他是根藤萝,需要有所倚傍,克里斯朵夫便是他的倚傍。

        奥里维头脑清明,身体虚弱。克里斯朵夫元气充沛,精神骚乱。互补性的友谊对两人都有好处。克里斯朵夫的生气勃勃和无时不在的乐观给了奥里维一部分。而奥里维的超然物外,洒脱自如的精神,还有那种远大的目光,被克里斯朵夫吸收了来滋养自己。对方的给予,令他们赞叹不已。其实,他们不自知地贡献给对方的是各自全民族的精神财宝。

        克里斯朵夫质疑奥里维姐弟不完全是法国人,因为他们跟他之前认识的法国人完全不同。

        奥里维告诉克里斯朵夫,他连一个法国人都没见到。只是看到一些享乐的禽兽,那些漂浮在法国表面的浪子,政客,废物,根本不能算作法国人。而在戏院里,小说里,是找不到法国的学者,诗人,孤高的艺术家,革命志士,更别说最伟大的信徒和最伟大的自由思想者。知识分子可能从来不看小说,不上戏院,不关心政治,只按部就班,安分守已地工作。真正优秀的阶级,不只为个人享乐幸福而活,他们虔诚又谦卑,鞠躬尽瘁为理想信仰而活。法国的平民才是法兰西的力量所在。他们生活条件并不优裕,省吃俭用,勤劳不倦,却善良,真诚,隐忍牺牲,思想严肃,可能一生庸碌,默默无闻却有着持久的力量。不认识法国平民,便不认识法国。还有我们真正的书籍。法国几百年的灵魂。一个一千年来,把它的艺术,文化,大革命的巨潮,传遍全世界,几十次的磨难,又复活几十次的民族。这些,你们都不知道。真正的法国是被压制着,藏在内地的那个生命的储藏库,那些埋头工作的民众之中。最优秀的人们都给封锁在法国的土地上。而你们则错把腐蚀我们的寄生虫,冒险者,那些吞噬法兰西的坏蛋当作法国。

        而这些竭尽心力保护民族精神的优秀的法兰西儿女们,却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异族带来的乌烟瘴气侵蚀我们的理智,污辱我们的心灵。没有人保护我们,也没有向导。没有宣传阵地,没法让民众了解我们。静默包围着且阻隔着我们和我们的同志。处在迷茫中的民众,噤若寒蝉,藏起了思想,消失在了静默之中。可尽管如此,洪水中,污泥下,法兰西质地细致的花岗岩依然毫发无损。洪水总会退去。

        掠过表层的喧嚣,克里斯朵夫发现了理想主义的气势和力量。法国的诗人,音乐家,学者,法国的思想界不屑跟鄙俗的享乐主义的叫嚣去对抗,依然故我唱着自己含蓄的歌。甚至会深藏起来。真正的诗人看到的是灵魂深处的神秘意境和思想,这种深藏的理想主义,却不被大众接受。他们认为写实主义肤浅拘泥,因此,他们的诗歌里没有直白外界的骚乱,没有冲突,没有屠杀,相反却是静寂的神妙歌声和泉水般的心灵喁语。大众厮杀的天昏地暗,诗人依旧讴歌天地长春。他们不是自顾自地做梦,诗中也有悲壮的呼声,也有如醉若狂的飓风,也有孤独的心灵中的苦闷。

        这些理想主义的诗歌充满着希腊神话的气息,有种成熟了几百年的文明的香味,它吸引着世界各国的艺术家到法国来。由奥里维指引,克里斯朵夫慢慢体会品味着法国诗歌的精炼和灵智。

        靠着奥里维的帮助,克里斯朵夫发现了不同以往的法国音乐,精炼而质朴,恬静又俏皮。犹如隐在草丛里的小小杨梅,清幽的香味吸引着他。法国音乐家不惧失败,忍受着苦闷,谋求着法国音乐脱胎换骨。追寻上下古今,翻遍东方西方,将世界上所有的水注入凡尔赛的池塘。他们用了三十五年,将法国音乐从麻痹状态中救出。一辈子辛苦坚韧,尽瘁于复兴大业的音乐人,让克里斯朵夫心生敬意。

        克里斯朵夫感到诧异,塞萨尔•弗兰克,这位音乐界的圣者,一个大艺术家,没有信仰,对艺术却如此虔诚。

        奥里维明白,他的朋友真的还没有参透法兰西深刻的生命。清教徒式的法国画家弗朗索瓦•米勒,清明谦卑的法国学者巴斯德,他们不需要圣经教义的加持,对艺术,对科学,却有着超宗教信仰的虔诚,他们的信仰深植于法国的土地中。

        奥里维告诉他的朋友,法国人是要把自己的信仰加入宗教,革新旧教。二十五年来,各派宗教都激荡着活泼的理想主义和热烈的自由主义。勇敢的教士主张旧教应该跟所有正直的思想结合,跟理智,自由,生命融合起来。他们不惧失败,诬蔑,暗箭,即使洒尽血泪,也要镇静坚定踏上艰难前途。

        法国的革命者同样狂热执着,带着如醉如狂的悲观气息,向死而战。

        借着奥里维的眼晴,克里斯朵夫看到,这些几百年来从未改变的法国特质,为法国的执政官和独裁者,某些思想家,行动者,改革家所共有。各个宗教派别,党派团体,用着悲观的理想主义和自然斗争,不存幻想,也不灰心,铁腕般支撑着民族,鞭挞着民族。

        法国神秘的斗争气息,让克里斯朵夫开始体会到法兰西这个偏执狂民族的伟大。理解了曾被他讥讽的法国的“自由”,不是一个漂亮的口号。为了这崇高的理想,法国人会迸发出全部的生命力,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战斗是法国人的信仰。

        看过了理想主义的钢铁战士和他们为理智的战斗,奥里维和克里斯朵夫爬上法国自由精神的山巅,这里是一小群清明恬静,真正超脱的法国的优秀人物神游的绝对自由的梦境。像福楼拜一样的极端的主观主义者在徜徉;思想家激荡复杂的思想似万物波涛荡漾,昼夜不息地流转;学者们在虚无中创造着昙花一现的梦境,不向学问求安息,幸福,甚至真理,仅为学问的美而爱学问。超越了痛苦幻灭的层级,只闭目醉心于心灵无声无息的合奏,数字与形式的微妙而壮丽的和声。这些世界上最了不起,最自由的头脑已经到了神秘入定的境界,置身一片虚空中,醺然薄醉,思想的光彩将夜空点缀得绚烂多姿。

        自命为自由的克里斯朵夫,却骇然于这些超凡入圣的人们的令他眩目的极端自由了,他有点手足无措,几乎本能地反抗质疑这种绝对自由。奥里维回应着朋友,心灵自由有着无法形容的乐趣,它值得用危险,痛苦甚至生命去交换。

        站在法国思想的高峰上,看着这些幻想中的通体光明的心灵,克里斯朵夫慢慢习惯了这极端自由的空气。由高而低,俯视脚下山坡上困顿挣扎奋斗不息的众生灵:为了某种信仰奋斗攀登的人,向愚昧,疾病,贫穷勇敢开战的人,致力于发明,征服光明与天空的人。一群意志坚强的男女,虽艰难攀爬,只能止步半山腰,他们平凡善良谦卑。山脚下,羊肠小径中,偏执狂们在为抽象的思想争执扭作一团,不知石壁之上还有天地。再往下是在池沼污泥中打滚的牲畜。沿着山坡,零星开放着艺术的鲜花,音乐发出醉人的清香,诗人的歌声悠扬。

        法国的民众只想安安静静种好自己的土地,对政客们的花言巧语,充耳不闻。党派的打斗,只要不打到他们的田里,便不屑一顾,由他们打去。民众深爱着脚下的土地,这是欧罗巴文明的大花园。千百年来,民众不辞辛苦地开恳播种,才使得肥沃美好的土地更美好。

        多变的法兰西又没变。中世纪的塑像上有着今日各行省的特征;中世纪的画家描画的是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的面貌、精神和目光。昔日的思想依旧在今日的心灵中流动。帕斯卡的精神在深思虔敬之士,庸碌的中产者或革命党心中依旧有迹可寻。十七世纪作家的作品对今人依旧鲜活可亲。

        克里斯朵夫一时还辨不出法国持久不变的面目。而法国土地四分五裂成一个个分隔的园地,人们几个世纪呲邻而居,却各自固守自已的小家园。如此的景象,个人主义如此根深蒂固,倒让他为法国人的孤独而慨叹。

        跟着奥里维这个向导,克里斯朵夫得以揽胜法兰西这个社会大花园,领略它的文学,艺术,思想,认识它的艺术家,思想家,还有它的土地和人民。

        他和奥里维居住的这个六层公寓楼,就是一个小法兰西。这个小社会中的成员,仿佛住在一个个堆放有序的笼子里,毗邻而居,鸡犬相闻,却又天涯之遥,陌生路人,每一个格子都孤独于世,彼此绝缘。

        每层楼上两个公寓,一个是三间屋,一个是两间屋。

        和他们同住六楼的邻居是一个姓高尔乃伊的神甫。四十岁左右,博学,思想开通,胸襟宽广。教授《圣经》,因思想太新,受了处分。他的无声隐忍反抗,克里斯朵夫做不到,也不能理解。教士客气冷淡拒人,他的傲气使他把自己活埋了。

        五楼大点的公寓住着哀里•哀斯白闲一家,他是个工程师。夫妇俩有两个不到十岁的女儿。因处境艰难而羞于见人,克里斯朵夫不能领会这种心情。夫妇两人曾疯狂卷入德雷福斯事件,巨大的精力和热情,为他们换回的却是失望,悲哀和忧郁,深受打击而消极悲观冷漠。他们规矩安分。对邻居,不打扰,也没有热情认识。矜持的他们无法抗拒克里斯朵夫的主动热情坦诚恳切,彼此便有了交流。哀斯白闲兴趣广泛,做事有勇气,可悲观消沉,忧郁,隐忍。生活艰苦,却没勇气改变。舍不下孩子家庭,他拒绝了一份远在巴西的报酬不错的工作。奥里维理解并赞成这种选择,而克里斯朵夫则认为,为改变家人艰苦的生活,即使与家人分离,远走他乡,也值得。决定人们对生活不同选择的是性格强弱的不同。奥里维软弱退让隐忍,克里斯朵夫强势积极主动。

        五楼小一些的公寓里,住着电气工人奥贝。小个子,有点病容。短髭,说话声音低而沙哑,整天抽烟。自高自大,牢骚满腹,爱挖苦嘲弄别人,却时刻受着人生的愚弄。他是一个私生子,母亲是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童年悲惨。入迷地崇拜文学和布尔乔亚思想,辛苦自修,无书不读。但教育不足,脑子里只落着一堆模糊热烈的观念。梦想着跻身作家之列,却是思想模糊,写出的东西一文不值,遭人取笑。不屑和工人们来往,却不得不来往,竭力接近中产社会,却不被接纳。他被自己被生活撕扯分裂,脚踏在平民阶层,心却系在中产社会。很容易地,克里斯朵夫跟生活在幻想之中的他接近了,却又赶快回避了。

        四楼的一边住着奚尔曼太太和她年老的婆婆。丈夫和女儿离世之后,悲苦无奈的奚尔曼太太生活继续着,和婆婆两人足不出户,悄然无声。另一边住着华德莱先生和他抱养的现在已经十来岁的女儿。这位先生五六十岁的样子,秃顶。说话温和,举止大方,有点神秘。年轻时参加过暴动,经历过逃亡,轰轰烈烈地狂热之后,心境渐趋平和宁静。他看书很多,也写书,守着他一无用处的信念,做点温和的研究。因为信不过别的团体,他热衷一个人做慈善救济事业,看到儿童受苦在他是最受不了的。他的这个女儿是在她四五岁时父母双亡之后抱养来的。小女孩身体娇弱,满面病容。因为见面时喜欢关心小女孩,克里斯朵夫得到华德莱一点信任。与公寓里的人仅点头之交的华德莱,与克里斯朵夫倒肯多说几句有关音乐的事,可克里斯朵夫不感兴趣。心疼小女孩孤零零一人,没有玩伴,克里斯朵夫想介绍五楼哀斯白闲家的两个女孩给她,结果被双方客气坚决地谢绝了。这些法国人宁可活埋自己,也不撒手自尊心。

        三楼的大公寓长年空着。房东留着自用,却从来不住。享受着有钱人避暑又避冬的迁徒优越,却又空虚无益的生活。

        亚诺夫妇租住着三楼较小的公寓。他们没有孩子。丈夫四十出头,中学教员,每天很忙。妻子比他年轻十岁,一个贤德的女人,和气,怕羞,无事可干,很闲。两人聪明,博学,感情很好,可是没有一个熟人。

        两人极喜欢音乐,莫扎特,贝多芬,都是他们熟悉的朋友。一块儿看美妙的书,是夫妇俩的又一桩乐事。亚诺有买书的癖好,为此花掉了很多钱,妻子也并不埋怨。亚诺有思想,可没空闲,没勇气写出来。并且觉得和思想家相比,自己太渺小了,去制造艺术,未免有点狂妄。夫妇两个都很谦卑平和,知足常乐。他们的人品远过于他们的地位。亚诺夫妇很愿意和邻居们认识来往,却又担心主动伸出的手会唐突打扰了别人,也就闭门自守了。

        二楼公寓住着法列克斯•韦尔夫妇,一对有钱的犹太人,无儿无女。跟相处二十年的邻居绝少交谈,彼此陌生,也彼此不在乎。不过,夫妇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好人。丈夫,六十岁左右,一位享有盛名的亚述考古学家。头脑开通,兴趣极广,不以专业为限。他精力过人,做学问又极有耐性,事业和理论都有不错的成绩。可并不为学问入迷,他会厌倦他的专业,厌倦并会推翻自己以前的思想。生来有点神经质,脑子太聪明,目光又锐利无匹,总有那么多让他挖苦嘲弄的人和事。取笑社会的他,面对社会又很胆小,不自信,也不认为自己一定正确。他想尽量趋同于别人,却不容易做到,又不善隐藏自己的厌恶。只好孤傲自处,埋头工作,与爱妻相守。妻子贤德,做慈善帮助别人。内心有点凄凉的一生全靠着信仰支撑,可是爱讽刺的丈夫把她信仰中自骗自的成分觑破了,这是在毁掉妻子的立足点。事后发觉,他比妻子还痛苦。不过,两人依旧相爱,工作,行善。两人做的很多善事,不为邻人知哓。他们的老成持重就成了淡漠无情,孤独成了自私自利。

        一楼住着退职的炮兵军官夏勃朗少校和他三十岁的女儿。少校不知怎么把曾经的光荣战绩弄丢了,抑郁不快地住到了这儿,骂骂政治,埋怨女儿几句,吹几声刺耳的长笛。女儿为侍奉父亲没出嫁,不十分美,但很可爱。每天和善安静地回应着父亲的抱怨。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园子里缝缝东西,脸上堆着渺茫的笑容,消磨时光。

        公寓里的人们,各管各的紧闭在自己屋里,吹不到一丝外界的风。他们不知道的是,一个生命力丰满的德国人,正用那种又明察又盲目的同情心包裹着他们,感受着咫尺天涯的心灵中的意识:居丧的妇人痛苦麻痹状态,教士,犹太人,工程师,革命党人,为高傲而把思想藏在心里,心中燃烧着信仰与温情柔和火焰的亚诺夫妇,平民工匠想望着光明,军官抑捺着反抗的心,乐天安命出神的少女。克里斯朵夫倾听着这些心灵中的无声的音乐。而这些淹没在自己的悲哀与幻梦中的人们,都在那里工作着。

        屋子周围,克里斯朵夫发现最优秀的人同样精神孤独,即使结成团体也如此。

        奥里维把经常在上面发表文字的一份杂志《伊索》介绍给了克里斯朵夫。杂志傲慢的怀疑主义,恐怕只有一小部分人能欣赏。艰深曲折的表达会把群众弄糊涂,他们需要的是简单,明了,有力,肯定的教条。刚强有力的谎言,就比贫血的真理更讨群众喜欢。

        法国愈民主化,其思想,艺术,科学愈贵族化。科学躲在大量新术语后面,对少数入门的人没问题,而大众更难接近了。艺术对人深闭固拒,瞧不起群众。就连某些更接近群众的作家,也是十足的贵族气。他们只是向人展示自己,而不是为了让别人接受自己,对别人有帮助。

        从事大众艺术的作家,一些最真诚的人,写一些对一百年或二千年后有益的遥远的真理,目前只能折磨心灵,灼伤心灵。另一些人写出一些沉痛的,或挖苦的,没有幻象的,悲惨的作品,让本想忘掉自己痛苦的观众,更抑郁不欢了。

        克里斯朵夫认为这样的作品是在活埋大众,把大众生活的乐趣拿走了。因为即使是真理,也不能对所有人统统说出来。一直自命爱真理甚于一切的克里斯朵夫让奥里维惊讶糊涂了。

        看似粗糙的克里斯朵夫,却如此温情。

        他如是说:对于象他那样坚强受得了的人,应当给他们真理。而对另一些人,就是残忍,胡闹。法国人的勇敢爽快,让人喜欢,却又有点不近人情地闹真理病。只管把自认为的真理摔到社会上,而不管它会不会闯祸。为真理牺牲自己的幸福,让人敬重,为真理牺牲别人的幸福,则是霸道。应当爱真理甚于爱自己,爱别人甚于爱真理。

        “对别人扯谎吗?”

      克里斯朵夫请歌德回答:

        “凡是最高的真理,我们只能挑出能使社会得益的一部分来说。其余的,我们只能藏在心里;好像一颗隐蔽的太阳有种柔和的光晕似的,它们会在我们所有的行动上放出光彩。”

      法国的作家不管这些,不管射出去的是“思想还是死亡”,他们缺少爱。一个法国人有了思想,就要别人接受。不接受的话,就不再行动。这便是法国人有没有信仰都深藏,优秀人士不管政治的主要原因。

        即使组成团体,依然个人主义。最优秀的都势不两立,以互相消灭为快。一个团体决不肯跟别人合并,因为他们都不肯退让。科学,商业,在法国,无论哪种活动都受个人主义控制。它顽固,执着,处处退缩。孤独自立,不有求于人,不与人往来,不愿显出自己无能,也不愿孤高自傲的安静受干扰。不是为了一桩共同的行为或思想而团结,而是彼此猜忌仇恨,使最应当互相谅解的人互相提防。

        彼此器重的人物为了同一事业而结合时,也永远存着戒心,不会流露真情。像奥里维和他们杂志社的同志,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像是自言自语,真正的思想和想法都藏在肚里。

        造成矜持的原因有很多,过度的批评,过度的理智,缺少同情心和共同的思想,最重要的该是法国人太醉心于自由。孤独自处,免得受制于俗人。用孤独对抗宗教,团体,家庭,舆论,国家,各种党派加在身上的重负。像一个囚徒越过了二十道高墙才逃出牢笼般获得的自由,该是多宝贵。为自由宁要独立不羁,永远也不会跟旁人融和了。

        还有隐忍退让促成的孤独。一些人因为服从,胆怯,习惯性,另一些人怕舆论,怕闹笑话,怕痛苦,怕负责任,怕丑恶,还有那“有什么用?”的心理,让法国多少老实人把他们的慈悲,勇敢,和真挚的情感埋藏在心里。他们缺少力量和生气。

        这些优秀的人有着很多普通的优点:人生观很温和,欲望很淡泊,爱家庭,爱乡土,遵守礼教,谨慎小心,不强制别人,不妨害别人,矜持。这些可爱的特点,也可以和恬静,勇敢,内心的欢乐,并行不悖。法国人的这些表现也部分反映着民族的衰老与贫血。

        克里斯朵夫看到了法国潜藏的生机,觉得优秀阶级不应该沉默着,躲在昏暗之中,任由那些卑鄙无耻的人压迫,而应该起身战斗,将敌人碎为齑粉。况且被压迫者的力量远远胜过压迫者,大家应该团结起来,把屋子打扫干净。

        奥里维表示反对,并且火并强暴的成果会被牢骚满腹的老朽,年轻的傻瓜,宣传暴行仇恨的恶魔霸占。而法国不是培养仇恨的国家,其民族性不在于否定别人或毁灭别人,而在同化。高卢人有着强健的胃,能消化,兼收并蓄外来的文明。即使它会道德沦丧,志气消沉,淫乐无度,社会混乱,再来一个反动的潮流,这些都不算什么,它接触不到法兰西真正的民众,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一起烂掉。况且,法兰西民族有那么一股光明与理想主义的力,蚕食它破坏它的人也会被这股力牵着,跟着前人从事于消灭黑暗的斗争。法兰西不会瑟缩在一间病房里,苟延残喘,它不怕吹到外界的风,全世界的思想尽管扑过来吧,法兰西决不害怕。

        奥里维自己不想因抗争冒险失去精神上的平静。他要在汹涌的浪潮中保持清明的目光,了解一切,爱一切。

        克里斯朵夫不赞成奥里维安安静静的宿命观,用这样超然物外的心情爱人生,和自甘灭亡的退让没区别。克里斯朵夫心中的颂歌既送给爱又送给恨。他真想唤起法兰西整个民族的健全的力去自卫,所有的老实人都奋臂而起。

        克里斯朵夫几天内足不出户跟奥里维了解的法国,比他用一年时间遍走巴黎的沙龙了解的更多。在一片混乱的大海上挣扎迷茫时,朋友那座理智恬静的小岛出现了。奥里维没有精神依傍,贫穷孤独,身体衰弱,又没有意志,内心却是一团和气,心境清明。并且奥里维周围的许多人,都有一种“万里无波的大海的沉静”,相较于克里斯朵夫难以平衡的骚乱不宁,这种来自生命和种族深处精神和谐,真让他不胜艳羡。

        认识了法国的优秀阶级,法国的基石和脊梁,克里斯朵夫心中的法国不再是那个快乐,随和,无忧无虑,光茫四射的民族,而是一批含蓄孤独的心灵,轻松乐观的表层下面浸透着深刻沉静的悲观气息,执着,热情,不可动摇,只能加以毁灭而不能加以改变。这种信心与坚忍刻苦的精神从哪儿来?

        奥里维为他的德国朋友揭示着心中疑问:

        从失败屈辱中得来。普法战争失败后,法国丧师辱国,时刻面临暴力威胁。人民的生命,民族的精神,文明,十个世纪的伟大,强暴的征服者随时可以把它碎为齑粉。法国孩子生活在战败的黑影下,家庭蒙丧,浸泡在沮丧之中。面对没有正义,只有强权的世界,儿童的心灵要么堕落,自暴自弃,要么挣扎着经受烈火淬炼。这些受尽悲痛,流尽眼泪的人们,无可选择地走上了信仰之路,于是,任何幻灭都不能动摇他们的信仰。德国给了法国痛苦的同时,也赠送了益处。法国的理想主义重新燃起,促成法国的普及教育,激起对科学与信仰的热爱,巴斯德一人的创造发明挣回了五十亿的战争赔款,诗歌、绘画、音乐再生,民族意识觉醒。法国拥有了无比强大的精神力量。法国是灾难之子,它要祝福灾难,且决不会背弃。

      弱不禁风的奥里维,眼中闪着信仰之光。

      克里斯朵夫望着他的朋友,满含着敬意。

      “可怜的娇弱的小法国人,你们比我们更强。”




妈妈曰:

        作者罗曼•罗兰的法兰西赞歌,不尽能懂,勉力倾听。轻轻拂去法国社会表面的享乐主义的浮沫渣滓,作者将目光深情投向优秀的知识阶层,诗人,音乐家,超凡入圣的思想家,更将无限的同情心关注着默默无闻,隐忍牺牲,辛勤工作的平凡庸碌的平民阶层。这些高低层次不同的人们才是法兰西精神图谱的描画者。

        为自由而战斗是法国人的信仰。

        珍视自己的自由,也怕影响他人的自由,于是从平民到思想家,法国人的精神都在孤独中自处。不敢打扰邻居,也不愿邻居干扰,于是大家都足不出户,独居自家笼中。

        文明进阶的必然吗?

        在世界东方的中国,住进楼房的人们,也已如此了吧?

        有了物质基础,人们不用再相濡以沫,能够相忘于江湖地独立存在,这么说,该是种进步。

        物质独立,形式独立,是发展的必然。能做到精神独立,是不易达到的更大的进步,唯如此,才能精神自由,不受他人左右。

2021.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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