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与你何干
月落山容瘦。
天边熹微方始,一道身影便自一处府邸内轻盈爬檐而出,落在墙外。
“哟,天还没亮,起这么早?”
一个桀骜不驯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傅离蘅淡定抬头,自繁花盛开的槐树丛中望见波光潋滟的一双眼。
只见他声音冷冽,很好地掩饰了心底不小的震撼:
“与你何干?”
来者手中折扇轻收,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一眯,一身白衣自槐树一跃而下,在傅离蘅不善的眼神下抬手微微一礼:“在下北城顾少棠,无意扰了大人清净。今日有缘,不如阁下赏脸一聚?”
傅离蘅警惕地看了顾少棠一眼,脚下轻功运转,瞬间消失在一片微光迷离中。
身后人轻笑一声,毫不在意地出了小巷,直步迈向人影绰绰的繁华街道。
(二)外面繁花似锦,你不能死
回到府中,秦言便上前来汇报宫中之事。
傅离蘅在踏入书房的那一刻似是想到了什么,对着身后人说道:“去查一查北城顾少棠。”
天子垂危,天子傅清宴诡谲不定,其余几位皇子亦对皇位虎视眈眈。身为六皇子的傅离蘅自是暗中培养着自己的势力,可像今日这般让他特意暗查一个人,却是第一次。
闻言,秦言微愣,应了一声便默然离开。
他不能离开暗卫营太久,明面上他是京西暗卫并被皇宫掌控,可实则他是傅离蘅一早安插在血雨骑的棋子,为的就是替六皇子监视皇宫的一举一动。
是夜,一个白影悄然落在院落之中,那人瞧了一眼主屋灯火未熄,索性打破窗子利落地翻身下地。
彼时傅离蘅手中拿着一卷书,在灯火下挑了眉看向不速之客,眼中略微震撼。
来者朗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晚上好啊!”
傅离蘅将手中书卷搁下,仔细打量着背了一个包袱的顾少棠:“不好。要拜访先上拜贴,否则我就叫侍卫了。”
顾少棠也是个脸皮厚过城墙的人,只见他将手中包袱一撂,在傅离蘅的注视下喝了三大碗茶,方才挠头道:“我爹非要我娶东街什么叶小姐,所以我就离家出走躲难来了。”
“所以你就深夜爬墙破窗还被府主人当场抓包?”
顾少棠回头看了一眼残破的窗户,毫不腼腆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将在烟花之地的纨绔风流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不是慌不择路嘛……”
瞧见他流光飞盼的一双眼,傅离蘅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纸条收入袖中,心中只觉好笑:“你就不怕你爹到我府上要人?”
顾少棠敲了敲手中折扇:“我爹若是知道我勾搭上了六皇子,大抵会好好夸赞我一番的。”
他的眼角捎上了笑意,惹得傅离蘅也嘴角微勾,直至猛烈的咳嗽打断了这和谐的气氛。
看着手中暗红的血迹,傅离蘅沉了脸色。倒是顾少棠思忖了一番,眼中莫名一亮:“我说方才进屋时一大股药味,原是你病了。良药苦口,看你样子定是嫌这药苦了,要不要我喂你?”
傅离蘅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可疑的嫣红,他掩唇咳嗽,指着门口示意顾少棠出去。
顾少棠摇着折扇,边走边说道:“方才翻墙时我看见旁边屋里没人,我就先占了哈!”
傅离蘅眼角抽了抽。
“离蘅……”
第一次有人敢这么叫他。
那个人站在门口,回头眼波里蕴含了满天星辰,他开口,眉角都捎上了与生俱来的风流,却字字珠玑:
“外面繁花似锦,你不能死。”
“呵……”傅离蘅低声一笑,眼前白影一晃而过,他自身边拿起药一饮而尽。
药很苦,他不信他。
(三)我们是兄弟
第二日,傅离蘅约了朝中官员来府会谈,路过书房外院落,恰巧望见亭台楼阁间酒杯倾洒,白衣公子撩袍而坐,自斟自饮间风流之气尽显。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
傅离蘅眉心微疼,却见顾少棠摇摇晃晃翩然而至,醉意朦胧间攀上傅离蘅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说:“快走。”
他心中疑惑,下一刻面前的白衣公子袖间轻扬,耳边兵器嘶鸣,刀光剑影间府中多出几名持剑暗卫。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京西血雨骑的暗卫。
顾少棠衣袖残破,在傅离蘅探究的目光下杀至双目血红,可后者鹤身玉立,岿然不动。
“离蘅,我今日救你,也算是还了昨日你收留我的恩情,咱俩这样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了吧?”
“兄弟?”傅离蘅笑了,帝王家从来就没有兄弟,有的只是权谋与算计,他觉得这话有些可笑,“你为何帮我?”
话音一落,白色衣袖沾了血迹,腾空藏于袖中的暗器骤然飞出,离顾少棠最近的两名暗卫重伤倒地。
顾少棠也笑了,转头看着他的眼睛,眉梢不知何时沾了鲜血:“唯有你坐上皇位,这天下方得安宁。”
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而后在他面前又是一场不知多久的混战,这场战斗从下午直至弯月爬上柳梢头方才堪堪结束。傅离蘅将官员送出府又原路返回,院落内暗卫冷骸已经被秦言收拾干净,顾少棠后背受了伤,鲜血染红他的白衣又浸入身下的草地,他躺在地上,仰面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离蘅来了兴趣,他蹲下身,凝视着这个刚才出生入死说要做他兄弟的人,轻声问:“好看吗?”
顾少棠笑了,半睁着眼:“好看。”
没等他回答,他又开口道:“但是冀北草原的天更好看。”
“你去过冀北?”傅离蘅坐到他身边。
“不,我从小在冀北长大。”顾少棠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一双眸子如同桃花盛开,是少年风流的样子,“冀北有很香很漂亮的青阑花,我从小就在那里生活。”
“为什么来京城?”
“十年前七王之乱,东昭宋瑶宋将军平定冀北,可后来宋瑶无故战死夷真,冀北便又乱了起来。”
傅离蘅将手中捏得发皱的纸条扔到他面前:“据暗卫来报,北城顾少棠,查无此人。”
顾少棠从容不迫,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我初到京城,顾老爷膝下无儿女,又见我可怜,才收养我这个便宜儿子。”
“你家人呢?”
“战乱,死了。”
傅离蘅呆住,看着他衣上点点血迹,就好像冬天雪地里盛开的梅花,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恨我?”
他是东昭的六皇子,国仇家恨,按道理任哪一样顾少棠都不该帮他。
顾少棠看着他,淡淡道:“我们是兄弟。”
他这样回答,这就是唯一的答案,所以不管他为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是兄弟。
第一次两人相见,他从来没有想过眼前那个看似风流的纨绔少年会成为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他半夜破窗闯入他的府邸,他被他气得险些背过气,明知自己是一觉踏进棺材的人,可顾少棠硬生生把他从阎王殿拉回来,他说:“外面繁花似锦,你不能死”;他一早便知太子对他有所怀疑,已经准备好殊死一搏,是顾少棠为他同生共死,因为他说他们是兄弟。
后来有一日,顾少棠亲自端了药递给他。
他一饮而尽,似是无意问他:“东昭不止我一位皇子,为什么偏偏帮我?”
“我自是有我的想法。”顾少棠无意详谈。
“是吗?”傅离蘅曲着手指敲打桌面。
他还是不信他。
(四)他人求长生,我求故人归
半个月后,宫中召开华宴,各国使者和藩王进京参加宴会。
烟花满天,歌舞曼妙。
觥筹交错间顾少棠端着酒杯,一手指着对面眉目清秀的一位皇子问道:“那个人是谁?”
傅离蘅慢条斯理地饮了口酒:“瑾王傅天凉。”
“他比你大?”
“他是我三哥。”
“哦。”顾少棠点头,抬手又指着另一位看上去稍微温柔的皇子,“那一位是谁?”
“四皇子傅宁。”傅离蘅眼角微跳。
“他看起来人还不错?”
“确实。”
顾少棠似乎还不打算停止,指着丹墀之上的一名年幼皇子问道:“那个就是太子清宴了?”
傅离蘅颇有些无语地点了点头。今年的酒似乎不怎么醉人,旁边的家伙喝了不知多少,愣是一点儿没醉。
“诶,太子旁边的那名女子是谁?”顾少棠笑嘻嘻地用手肘碰了一下傅离蘅。
也是同一瞬间,后者从顾少棠眼中瞧出一丝惊艳,于是他放下酒杯,望了一眼殿上的女子,沉沉开口:“帝师穆清越,至于她为什么在这里,你就不要问我了。”
身旁许久没有声音,傅离蘅捏了捏眉心,轻笑:“你喜欢她?”
面对他的故作试探,顾少棠几乎想都没想一下,答得自然:“喜欢。”
“你认识她?”
“挺熟的,追了她好多年……”顾少棠站起身,笑得风华无双,“不过人家有喜欢的人,所以咱俩就成了酒肉朋友。”
明明手中人命无数,可他笑得那样开怀,白净的脸上一双眸子亮如星辰,干净得不像话。
宫宴直至午夜方才结束。顾少棠早早便离了席,傅离蘅待人群散去后才慢腾腾地起身离开了重华殿。
外面不巧下了雨,他没有带伞,抬眼看见不远处,顾少棠一身白衣,眉梢正挂着清朗的笑意,撑一把素伞,站在雨中与他遥遥相望。
天地间芸芸众生,他遇人无数,却只有那一人格外惹眼。或许是那个人曾自以为是地救过他;或许是那人曾说唯有他坐上皇位,天下方得安宁;亦或许是那一句“我们是兄弟”。他突然心中有了想要拼命活下去的想法,他想看一看他口中的繁花似锦,所以他要活下去。
“今日是花灯节,要去街上放花灯吗?”
顾少棠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眼前,端着一贯的风流气质,上挑的桃花眼透着些许期待。
傅离蘅微微一笑:“倾盆大雨,如何放灯?”
“应个景也行嘛!”顾少棠不由分说扯了他的袖子将傅离蘅拉入雨中,可下一刻一把素伞出现在他的头顶,顾少棠在他偏头之际朗然一笑,“遮风挡雨也是兄弟的责任,走吧?”
面对顾少棠的厚脸皮,傅离蘅向来没辙。
今夜无宵禁,街道上灯火通明,人影撺掇。
顾少棠轻车熟路地带着傅离蘅来到河畔,河面上灯影寥落,顾少棠买了一盏花灯又回到傅离蘅的身边。分明没有离开多久,可他已然浑身湿透,原本就松散的墨发此时湿哒哒地贴在顾少棠的肩上。他才恍然想起方才撑伞时那个人将大半的伞都向他倾斜,所以才弄得自己这般狼狈。
可顾少棠像是没事人般在他面前点燃了花灯,举到他面前:“许个愿呗?”
傅离蘅一愣:“许什么愿?”
顾少棠指着一旁的花灯,笑道:“放灯许愿,据说愿望会实现。这不,那个人许的是岁岁安康。”
“偷看别人愿望不怕折寿?”傅离蘅挑了眉,掩不住嘴边隐隐的笑意。
只见顾少棠蹲下身,将手中花灯置于河上,目送着它渐行渐远。
傅离蘅见他认真凝视,不禁问:“许的什么愿?”
“他人求长生,我求故人归。”顾少棠一笑。
“故人是谁?”
“我的弟弟。”
“弟弟?”
“我唯一的亲人,当年我抛弃了他。”顾少棠还是笑,分明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你找过他吗?”
顾少棠起身,污水沾在白衣上,他用手挡了挡头顶的雨,望着不知飘到了何处的花灯,眼神有几分疲色:“找到了,可是他似乎不愿意接受我这个兄弟。”
他回过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他嫉妒我这张脸长得比他好看。”
傅离蘅:“……”
“离蘅……”隔了许久,顾少棠突然开口,“想要当东昭的皇帝吗?”
傅离蘅微愣。
要说不想,是假的。可若是别人想,那便一定是想坐拥天下;他想,只是为了活下去。只因他明白,唯有坐上那个位置,他才可以活,就像若他不能当上皇帝,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方才宴会上,陛下派我驻守冀北。”
所以,他当不成未来的天子。
傅离蘅轻笑:“顾少棠,如你所愿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他。
有时候,傅离蘅都好奇,这么多年,自己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一出生母妃便病弱死了,他一个人生活在宫中,吃不饱穿不暖,几个皇子变着法地想要他死。有时候他病得迷迷糊糊,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是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他的死活。他一连在床上躺半个月,饿了就吞水把肚子撑得胀胀的,那种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的感觉,将一个人变得多疑善变,阴森古怪,谁都不信。
所以他从最初就从未相信过顾少棠,哪怕那个人为他生,为他死,他依旧不信他。
“你不是想要报仇吗?现在我当不了天子,于你而言没有任何价值,顾少棠,你可以离开了。”傅离蘅冷笑,雨依然下着,将眼前的少年淋得狼狈。
顾少棠沉默,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锋刃擦得雪亮,照得傅离蘅心底生寒。
“我会让你当上未来的天子。”顾少棠将匕首递到他手中,字字温柔,落在他心上却铿锵有力,“至于报仇,我从未想过。”
“我不需要没出息的人。”
冀北因东昭而乱,父母死于战乱,他居然不想报仇。
顾少棠恢复了往日风流模样,笑着拍了拍傅离蘅“弱不禁风”的肩膀:“劝君莫惜金女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年纪轻轻的别老想着报仇,我带你去看冀北的青阑花怎么样?”
傅离蘅眼角微抽:“是金缕衣。”
(五) 你选哪一样
半个月后,六皇子傅离蘅奉命离京前往冀北。
但是自那日之后,他真的没有再见过顾少棠。那日让他离开的话不过是他一时的气话,但是顾少棠那家伙似乎当真了。
明明说好要同生共死的,如今留他一个人去冀北,这算什么?
骗子。
傅离蘅阴沉着脸色带上随从向城门走去。
身后传来马蹄声,他疑惑回头,随即便撞入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中。
随从们纷纷避开,顾少棠勾唇大笑道:“说好一起去冀北看青阑花的,你小子不等我就先走了!”
傅离蘅沉默半晌,调转马头继续向城外走去。
顾少棠挠挠头,似是奇怪他冷淡的态度,可他还是死不要脸地跟了上去,眸光涌动,笑得冠绝天下:“离蘅,等到了冬天,我们就去看青阑花好不好?”
傅离蘅一愣,侧眼看着这个一身匪气的少年,终是忍不住嘴角微扬:“好。”
去冀北的路上,顾少棠倒是愈发过得逍遥,时时小酌上两杯,一身白衣风华不染,惹得傅离蘅的手下颇有微词。有时就连傅离蘅都忍不住嫌弃他:“你真没出息。”
那个人往往一笑,字字温柔:“我爹没指望我能有出息。”
“你就不怕你爹知道你离开京城,跑到冀北来追杀你?”
顾少棠挑了眉:“如今天子尽诛宵小,冀北兵荒马乱的,他才没那个胆子过来哩!”
傅离蘅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同样是人,顾少棠身为养子,锦衣玉食,随心所欲;而他从小没娘疼,父皇不爱,日日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宫殿里为了活命而挣扎。
他有时候病了躺在床上就想,既然没有任何人看好他这个皇子,那他就更要活下去;那些人这般恨他,他以后偏偏就要坐拥天下,长命百岁。
到了冀北,正好是深秋。
傅离蘅一个皇子,放着京城的安乐生活不要,偏偏跑到兵荒马乱的边塞,说到底军中不少将士都是不服的。
听闻营中有士兵出言侮辱傅离蘅,说他无所作为。当事人还未有所回应,倒是顾少棠气得牙痒,亲自提了鞭子将那人打得半死不活,扔在众位将士面前。
那日顾少棠站在将士面前,声音清冽,掷地成声:“我顾少棠是六皇子出生入死的兄弟。出生入死,即是六皇子一句话,我就可以为他生,为他死。”
所有将士面面相觑,看到那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士兵,齐齐点头。
顺从六皇子,便生;否则,死,他们都懂。
自那以后,顾少棠似乎就忙了起来。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走在各将领之间,一面拉拢着自己的势力,如今所有将士都对他唯听计从,傅离蘅心中明白,却也并未言说什么。
到了深冬,一场初雪过后,冀北的青阑花终于开了。
草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傅离蘅走进主事营的时候,顾少棠正和帝师穆清越聊着什么,看到他进来,两人随即停了下来,顾少棠回头冲他笑了笑。
“不知帝师此番前来是为何事?”傅离蘅不咸不淡地开口,是前所未有的清冷。
穆清越倒是没有看上去那般严肃,闻言拍了拍身边顾少棠的肩膀,声音清脆:“此番我实是前去草原中庭与世子谈判。听闻将离在军营里,就想顺路过来问问他什么时候跟我回京城喝酒。”
“将离?”
穆清越笑了笑;“顾少棠的小名。”
“是么?”傅离蘅轻哼一声。顾少棠从未与他提过。
“听说将离有一个出生入死的兄弟……”穆清越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仔细打量着面前素来不受人重视的皇子,“原是六皇子。”
“不敢当。”傅离蘅皮笑肉不笑地回应。
“若是天下和兄弟摆在六皇子面前,你选哪一样?”穆清越似是玩笑般问道。
面对她的有意试探,傅离蘅几乎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回答:“天下。”
(六) 他的二十年,我还给你们
待傅离蘅离开后,营中原本和谐的气氛急转直下。穆清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瞧着顾少棠,嘴唇微勾:“做个选择吧。”
顾少棠微微一笑:“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取‘将离’这个名字吗?”
“知道,你似乎与我提起过。”穆清越挑眉看他,“当初你亲手将你弟弟送进皇宫,所以后来你取‘将离’为字。离,是离别的意思。”
待她说完,穆清越也问了顾少棠同样的问题:
“天下和兄弟,你要哪一样?”
“兄弟。”
顾少棠要兄弟,傅离蘅却要天下。
穆清越有些愉悦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是真正的亲兄弟。”
当年苏贵妃产下幼子,那时她并不受宠,皇子气息孱弱,刚出生没多久就断了气。于是她派人出宫寻觅年龄相仿的婴儿来代替那个夭折的皇子,这便找上了冀北因战乱而逃到东昭的世子,那个人便是顾少棠。
为了保护弟弟,他只得同意让襁褓的弟弟进宫佯装六皇子。可后宫女人向来狠决,她喂给“皇子”毒药,以此来要挟顾少棠。而那个皇子,便是傅离蘅,是顾少棠的亲兄弟。
可是后来,苏贵妃再度得宠并生下太子清宴,傅离蘅被扔在冷宫里无人问津,顾少棠愤怒与苏贵妃决裂,开始着手谋划夺取东昭江山的大计。可他又不敢真的如此明目张胆地与苏贵妃作对,那毒药日渐深入肺腑,如果没有解药,傅离蘅活不过二十年,所以顾少棠才佯装不管不顾,以蒙混太子一党的视线。
当初冀北七王之乱他暗中查清原是东昭从中挑拨离间,按理说,家仇国恨,他身为世子不该袖手旁观。
可他做不到,下不了手,那是他唯一的兄弟。
有一次他偷偷进宫去看他,傅离蘅那时躺在冷宫的床上,眼镜死死地盯着头顶破旧的帐幔,他能听见他艰难地喘息,看上去就快死了,他看得难受极了。他对自己说,以后要用生命去疼他,为他生,为他死。
所以他时常对傅离蘅说的出生入死,这都是真的。
顾少棠笑了,带着几分嘲讽:“你们不就是想看他死吗?可我偏不如你们所愿,我会让他坐拥天下,长命百岁,以我冀北的血脉掌你傅家江山!”
他看着穆清越,眼里尽是笑意:“解药给我,毒药我吃。他的二十年,我还给你们。”
“顾少棠,你还真是狠。”穆清越没有办法,从怀中取出解药,然后看着他在她面前将那毒药吞下。
顾少棠是真正的狠心。他放不下仇恨,宁愿自己去死,也要傅离蘅坐上皇位。他一开始接近他就是有目的的,他要待在傅离蘅的身边,逼迫自己的弟弟为了皇位而争夺,一方面他借助六皇子的名义不动声色地在朝臣之间走动。他不仅要让傅离蘅夺得天下,还要让这个天子当得有名有实。
穆清越这一局棋下得漂亮,她想看他们兄弟二人同室操戈,所以才逼迫顾少棠在天下和兄弟之中做出选择。
顾少棠精心策划了这么久,放不下仇恨。
可到头来她没有想到的是顾少棠临了会为了兄弟而放弃天下。
顾少棠的名字为他而取,也因他而生。只要傅离蘅一句话,他就可以为他生,为他死。
所以,这一次,她和他都没有赢。
“一切如你所愿。阿穆,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七)顾少棠,我恨死你了
冀北草原这一次战乱来得突然。
夜晚,傅离蘅将众位将领召集到营中,共同商讨对策。
这次冀北突然发兵东昭,是没有丝毫预兆的。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争吵激烈之际,营中走进来一个人。
顾少棠抖落外袍上的残雪,笑吟吟地走到地图前,带着幽深的青阑花香,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隘口道:“此处鬼马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咱们能够夺下这个地方,此番战役必定事半功倍。”
“可此处深入冀北中庭,且草原人势必重重把守,怎么破城?”身边立马有一位将士表示怀疑,“况鬼马关一战必然凶险,试问军中有谁肯去送死?”
“我去。”顾少棠慢条斯理开口。
傅离蘅顿时沉下脸色,抬手挥退众人。
顾少棠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草原上的青阑花开了吗?”突然傅离蘅轻声问。
顾少棠一愣,笑了:“几日前开的。”
“好看吗?”
“好看。”
“花好看,但是这个天下更好看。”顾少棠补充道。
闻言,他轻笑,带了几分嘲讽。傅离蘅想,天下能有多好看?他定要坐上瞧瞧。
“为什么去鬼马关?”他屈指敲着桌边,这是他一贯沉思和怀疑时才会有的动作,“你想要造反?”
“不,”顾少棠摇头,“我要助你称帝。”
“你是打算用东昭的士兵去攻打自己的子民吗?”
顾少棠唇边的笑意渐渐消散,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眸冷了下来,如同冀北草原冬日的雪,融化后只剩彻骨的寒冷。
傅离蘅突然开始低声笑了起来,笑得他眼眶发热,止不住地咳嗽。
身边有人上前,一点一点用力掰开他的手,手心是点点猩红的鲜血。
“做个选择吧,你要兄弟还是要天下?”傅离蘅早已经习惯了这副身体,甚至有些愉悦地继续说道,“我的好哥哥,亦或是我该称你一声,冀北草原王世子,姜离。”
顾少棠脸色一白,艰难开口:“天下。”
“是不是报仇比什么都重要?”
“是。”
傅离蘅冷笑,对他彻底失望了:“你走吧。”
“好。”
以往若是他这样说,顾少棠一定会死皮赖脸地不肯离开;他们好不容易才放下彼此的芥蒂,可还是兄弟反目。傅离蘅从未相信过他,就好像顾少棠有意接近他是为了报仇。
什么兄弟,什么同生共死,都是假的。
顾少棠走后许久,傅离蘅却像发了疯一般将身边所有东西扔了出去,咬牙切齿:“顾少棠,我恨死你了!”
营帐门口,顾少棠身躯一僵,抬眼望向军营外雪地上大片开着的青阑花,心中难受极了。
站了良久,听到里面没有了动静,他才迈着步子缓缓离开。
月光清冷,满身凄凉。
(八)山水不相逢
这一次,顾少棠是真的要走了。
他穿了一身战袍,是一派少年初长成的意气风发的模样,笑吟吟地提了酒坛来找傅离蘅喝酒,两个人默然相对而坐,一派和谐,仿佛昨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少棠看着他喝下一杯酒,阴鹫的眸子显示他一夜未眠。
“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嗯?”
“报仇的事情。”
“记不清了……”顾少棠仰头喝下一杯酒,对他展颜一笑,“大抵……是刚从冀北逃出来的时候……”
傅离蘅冷笑,清浅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人。这是他的兄弟,骗了他二十年的亲兄弟。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抛弃我?”
没等顾少棠回答,傅离蘅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恨你,顾少棠,我恨死你了……”
顾少棠这一局谋划了二十年,为了报仇,他亲手将自己的兄弟送到仇人身边,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在宫中受尽冷落折磨差点死去;而他,忍气吞声,步步为营,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傅离蘅,逼他的兄弟去争夺皇位。所以傅离蘅的那句“我恨你”,是真的恨。
“没有关系,我对不起你,你恨着我……也是好的……”顾少棠盯着手中的酒杯,良久才从身后取出一方长木匣放到桌上,眉目间是清朗的笑意,“这东西是很早就想给你的,只是没寻着机会……”
“什么时候走?”
顾少棠一愣,望着手中的酒杯,笑了笑:“喝完就走,绝不碍您眼。”
“这样最好。”
走出营帐,顾少棠感觉到四肢寒冷,抬眼才恍然惊觉下雪了。
这是冀北草原的最后一场雪,青阑花也要谢了。
“明年……我们再一起去看青阑花吧?”
傅离蘅的火气消了几分,开口却是:“此去鬼马关,就莫要再回来了,从此以后,我们山水不相逢。”
二十年兄弟,终于一朝反目。
(九)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冀北草原的花开了一年又一年,转眼三年一晃而逝。
当初病弱的六皇子傅离蘅经过了四年的磨砺竟隐约有了称王逼宫的趋势。他时常听闻手下谈及身处鬼马关的顾将军,据说顾少棠自三年前鬼马关一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原本把守重重的鬼马关主动开城投降,从此他的名声大起,在鬼马关驻地为将,替东昭守住了后方,傅离蘅得以在草原战乱中成功平定冀北。
帝师穆清越再次来到冀北,打探六皇子欲回京造反的传言。
夜晚,傅离蘅刚从外回到营地,便见军营内喧闹声声,顾少棠一身白衣站在将士之中,脸上火光映照着清朗的笑意。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人群最外面,听见里面一个士兵高声说道:“顾将军此番驻守鬼马关三年,保住了大半兄弟们的性命,往后若是将军有难,兄弟们定当唯命是从,马首是瞻!”
顾少棠醉意大起,笑道:“那若是你们家皇子要杀我,你们当护哪一个?”
“自然是顾将军!”众将士皆附和,“军中谁人不知将军才是真正的为兄弟们出生入死?可将军不慕功名,竟把平定冀北的功劳全给了六皇子。别的人不知也就罢了,但是将军劳苦功高,所有兄弟们皆是有目共睹!”
顾少棠笑得欢快,却听见人群不知什么人喝了一声“大胆”,所有人突然沉默了下来,周围只听得见篝火中柴木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爆裂声。
傅离蘅一身玄衣从人群外缓缓走进来,顾少棠淡笑地看着他走近。他保护的弟弟终于长大了呀。
可刚才的话冲昏了傅离蘅的头脑,如今顾少棠的眼神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挑衅。周围的士兵都识趣地离开了,此刻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面对面。
“你刚才的那番话是在威胁本王吗?”
顾少棠愣了愣,方才想起傅离蘅在半年前封了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皇子了。
“我一时开玩笑……”
“顾将军,按照礼数,你应该以君臣相称。”
顾少棠手中紧了几分,压低了声音:“臣一时酒后失言,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怪罪……”
“为什么突然回来?”
“听说王爷打算回京了,臣特意来看一看。”
“是帝师派你来监视本王?”傅离蘅冷哼一声,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之人,伏在顾少棠耳边道,“听说这三年来你与帝师经常来往。顾将军真是隐藏得透彻,一面与本王说同生共死,一面又与帝师太子一党暗度陈仓,本王还真是佩服……”
“臣说过,我们是兄弟。”顾少棠冷绷着脸,眼中狠决起来。
“兄弟?”傅离蘅心中突然愤怒,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像你这样抛弃亲人,卖国求荣的人也配谈兄弟?!”
回答他的是一记狠厉的耳光。
从小到大,家仇国恨,唯一支撑他活下来的只有弟弟。他不明白为什么傅离蘅会变成这样,他以前发誓要用生命去疼他,为他生,为他死,可傅离蘅如今的所作所为太让他失望。那一巴掌又快又狠,两个人都呆住了,像受伤的野兽望着彼此,兄弟俩都彻底失望了。
顾少棠最先回过神,冷声道:“这么多年,你把我当什么?”
“即使如此,那臣便自请离职。”
傅离蘅捂着脸颊,眼里全是仇恨:“好,本王便如你所愿,从此以后,你顾少棠不得踏入东昭半步,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顾少棠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军营,如同来时一般走得决然,毫不留恋。
军营外,顾少棠才行了没几步,身后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出了这军营,你就没命了。”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见穆清越抱手靠在一根木桩上,周围笼罩着黑暗,唯有他一袭白衣格外惹眼。
“嗯,我知道。”
穆清越叹了口气,向他走来,声音带着几分愧意:“此次太子派了血雨骑的暗卫前来,你知道我无法插手,若是你一直待在鬼马关,或许他们还不敢轻易动你。为何你要故意孤身前来?”
顾少棠展颜一笑,仿佛倾尽了九天月华,却又满了霜华,无奈道:“反正我已是将死之人,我死了,他才能够活下来。”
两人一阵沉默,穆清越突然轻声问:“你恨我吗?”
“恨你做什么?是我逼他将我赶走的……”
顾少棠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释然地舒了口气,仿佛死亡也值得期待一般:“如你所愿,让你看了一场兄弟阋墙的好戏。”
穆清越也笑了:“托你的福,以后再也不想看了。”
(十)海棠落尽了无疆
次日清晨,傅离蘅刚一出营帐便遇见了才到没多久的帝师穆清越。
恰逢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穆清越面色不善朝他走来,开口竟是问:“你见过顾少棠了吗?你可知道他已经快要死了吗?”
傅离蘅心中突然被狠狠地敲击一下,他蓦然抬头,冷声道:“他现在在哪?”
“谁知道?”穆清越对眼前之人多有厌恶,转过头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他为了救你,之前亲自服下毒药,将解药留给你,又引开暗卫护你周全。现在,他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没有了方才的尖锐,眼中尽是脆弱与慌乱。
“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些真相,宁愿被你误会恨着一辈子,求我若日后你夺取皇位失败,请留你一条性命。他又与我讲起你的事情,我问他既然你如此在意他,为什么不亲自护他周全,他没有回答,只是一直恳求我护你一命。”穆清越热了眼眶,想起那个原本可以没心没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京城活得恣意的少年,心中替他不值,“我从来没有看见顾少棠这般不顾生死的在意一个人,他第一次求人,这样拼尽全力,大抵是心底有所亏欠吧。”
顾少棠恳求她的事情她都会做到,唯有一样。
那个可恨的人这样告诉她:“我死之后,请不要告诉他一切真相,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怕他会愧疚一辈子。”
顾少棠这样说,可她还是做了。她无法看着他为兄弟付出了这么多却要便记恨一辈子。
她做不到,傅离蘅也是。
顾少棠对他心底有亏欠,当年他亲手将自己的亲兄弟送到仇人身边,所以他才会服下毒药,那性命去换自己的弟弟。他一直觉得,这是他欠傅离蘅的,应当用他自己的命来偿还。
如今真相大白,傅离蘅怔怔地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大抵当初他佯装决绝的时候,一定低估了这份失去有多么痛彻心扉。
大雪覆满的关外,群山连绵不绝阻挡了视线,顾少棠的身边四处是暗卫的尸体,他的胸口正不断地涌出暗红色的血迹,染红了他的一袭白衣和身下的雪地,他握紧了身旁的剑,仿佛累极了般缓缓地闭上了眼,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孩子便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想起他曾骗他,让他以为他是太子的耳目,可是那孩子有多傻,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欺骗他,固执地不肯赶走他。
那年他第一次偷偷溜进宫去看那个孩子。
他躲在房顶看见那孩子孤独地坐在雪地里的轮椅上,脸上因发烧和咳嗽的嫣红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那双空洞的眼镜怔怔地看着天空,就连呼出的白气都显得微弱,看上去就快要死了。他难受极了,心里想着以后一定要用生命去疼他,为他生,为他死。
那初见,他一直记得。
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笑着要和他做兄弟,他的亲兄弟不信他,可他还是留了下来。
那日他受了伤望着天空,对他讲起冀北的青阑花,后来他们冒雨去放花灯,他故意惹他不快,透过夜河流灯的火光他看见那孩子嘴边隐忍的笑意。他对自己说,这是他的亲兄弟,是他唯一的亲人,以后要护他一世周全。
那笑容,他一直记得。
细雪渐渐飘落在顾少棠的身上,他艰难地睁开眼,身上的血仿佛快要流光了,嘴边却是淡淡的笑意,透过群山重重,山水迢迢,仿佛又能够看见那座月色凄清的宫殿,他第一次在那里看见那个孩子便对自己说一定要珍惜他啊。他骗了那个孩子很多次,唯一一次真正履行承诺的,大抵也就只有那一句“出生入死”,这辈子,为他生,为他死,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
离蘅啊,离蘅,顾少棠终于闭了眼,一遍一遍地唤着那个孩子的名字。初冬了,冀北的青阑花就要开了,他的亲兄弟终有一天会明白他的吧。
(十一)尾声
甫仁九年,原六皇子傅离蘅无故于冀北因病离世。
三年后,冀北草原的鬼马关来了位中原男子。那人常年白衣素伞,于城内洺水河畔买下一处民居,与边关遥遥相望。
据说那人入冬之时每年都会在河畔上放一盏花灯,每当路人偶然谈及当年那个骁勇善战的顾将军时,都会看到男子面对边关方向,背影微微颤抖。
他说,他在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他还约好要与他去看草原上的青阑花。
那个人是他的兄弟,血浓于水的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