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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二十二期:(1)同桌
我同桌是个哑巴。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女孩子,谁叫他留头发到腰间,写下他名字给我看,还是字迹娟秀的“玲时”两个字。
上课的时候,他撑着脑袋,右手转笔,像飞一样。我还看过他扎头发的样子,抬起手臂的时候,衣服的宽袖就从他手臂滑到大臂上,被凸起的肱二头肌拦住了。他嘴里叼着笔,眼睛还盯着桌上的书页,从宽大的袖口,我看到他的胸口。赶忙移开视线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是男生。
然后脸就通红了一遍,午睡的时候手臂贴着手臂,因为无聊睡不着,我就去捏他玩儿。靠窗想出去的时候,没站稳,顺势倒在他身上,然后咯咯地笑,都是拿他当女生来交往的。
那之后桌子上多了一道三八线,午睡的时候我不去捏他了,他来时不喊他,走的时候也不拉着他手说要一起,他被别人欺负的时候,我也走掉了。
我是新来的,也因此最后一个知道他是男生,阿虎他们一帮人一直在嘲笑我,我开始恨起玲时来。回答不上问题时把纸条传到我眼前,我说喜欢蒲公英,隔天桌上就放着细心收集的蒲公英梓,我打闹的时候无条件地包容我,温柔地笑着,这些玲时的事情我全都忘记了,不如说是被羞耻感给覆盖了。我心底里恨他骗我。
镇上有风俗,孩子们的头发,是要给亲身父母在十岁那年剪掉的,玲时没有父母,他是被祭司婆婆捡来的孩子,也因此一直留着长发。
对他改观的那天,老师带队,全班外出采风,去了镇边的一座森林。那时下起了大雨,我又追着蒲公英跑到了很远的地方,我才想起老师再三嘱咐不能去的地方,由于地势不熟,还是闯入了这里。
我的双腿陷进泥水里,头发全都湿了,贴在脸上,我拔出腿来,另一只却陷得更深了。我站在原地,又感觉身体在往下沉,那时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直到泥水蔓延到腰。我哭喊着,声音却被雷声和雨声淹没。就在我的胸口也要往泥水里沉落的时候,我看到玲时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向他道歉,说我不该那么对他,我求他原谅我,然后救救我,那时的我,什么都不再想了,只是恐慌。一道惊雷闪过,他的眼睛被一瞬间照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泥水和眼泪鼻涕早已糊满了我的脸,我伸出手臂,沾着泥水的脏手,在空中绝望地挣扎。
他走了,头也不回地从我视线中消失,我全身颤抖起来,可早已分不清到底是哪里更疼。
他的影子又回来了,一片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到,而我的手碰到了浮木,我紧紧地抱住,然后感觉到泥水从我身上脱落,从脖颈,到胸口,到腰间,再到双腿。雨点打在我的身上,我再次触及坚实的地面,又是一阵闪电划过,我抬头看去,玲时的长发已被剪掉,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而那被剪去的长发,一端在玲时手中握着,另一端紧紧地裹着那根把我拉上来的浮木。
我无数次眩晕般地梦见,黑色的长发将我裹住,湿润,温暖。
而他违背了镇上的风俗,自己削去了头发,祭司婆婆很严厉,让他跪在灵殿前,抽打他很多下。他一句话都不说。
那一次,我想起梦中,不再逃避。我逢人便说,他是为了救我,才剪掉了头发,阿虎又带着男生们笑我,而我早就不怕了。
这件事我几乎说给全城的人知道,可我得到的回应,却是让我全身胆寒不止的。
“才不是为了这点小事。”总结起来,就是阿虎对我嘲笑般道出了真相。
我是新来镇上的,给我分到的第一个同桌,便是玲时,而我甚至还没能好好认识他,就永远地失去了他。
空着的座位上,再没了一头乌黑头发覆盖的身体。
在秋天的祭祀典礼上,他是祭品。
祀灵镇的风俗,是只有最纯洁的孩子才能做神的祭品,不经父母之手剪发的孩子,保有那纯稚。贞童一般的孩子,便有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坚韧地足以拔动枯木的。
祭司婆婆早就物色好了人选,而他却在献祭之前先剪掉了象征纯稚的头发。
于是,便需经受三天三夜的抽打,洗涤污垢,再以最诚挚的灵魂之舞,来献祭。
我至死都不会忘记,鲜红的血疤在玲时的身上和脸上遍布蔓延,他在祭台上,在我哭喊之中,以那样温柔的眼光,跳了一曲舞蹈,很像女生的柔美之舞,而他在我的眼中却是那么炽热坚韧的,后来火焰冲天而上,在祭台上狂舞乱转,还未来得及感到悲伤,那舞便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以至于好像时间停止,我的眼睛被他的视线点亮。
那一刻,我竟以为他说了话。
他说,“别放在心上。”
而我,又如何脱离他而存在?我的命不早已是他的了吗?阿虎问我为何哭,我哭哭啼啼地冲他说,我再也没有同桌了。
玲时死的那一刻,整个镇子都飞扬起一阵浩大的蒲公英籽,有人说,有一个长发男孩,曾不分昼夜地把蒲公英籽撒到街道,农田的角角落落,这种分布,必然会在未来的春天绽放一片浩大的蒲公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