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风月有毒,红尘里的痴男怨女却固执得一饮再饮;相思如酒,千百年来,醉过多少浮生流年。明月照高楼,一曲幽咽的琵琶曲就那样传来,起起落落的相思抛洒在岁月深处。那个低眉垂眼的女子手抱琵琶,仿佛就坐在小楼上,信手而弹,便能说尽心中无限事,她容貌清丽,她眉眼含情。
世间唯有回忆不会苍老,经年的时光里,流年换过几遍,诺言早已褪了色彩,明月清清浅浅,相思酸酸涩涩。而唯有回忆里那道身影,还是旧时的模样,眉弯里凝着淡淡的清愁,若有若无地撩动琵琶,诉说着相思的华年。
晏几道是晏殊的小儿子,自小聪颖过人,完美继承了其父的文学才华,深得晏殊的宠爱。生于富贵之乡,长于绮罗丛中,是世人口中的风流才子,多情儿郎。但在晏殊离世后,家道中落,之后他的人生也几经辗转,潦倒落魄。他的一生疏狂落拓,放达不羁,虽出身高门,却不慕权势。
古来词人墨客,有人以才华写词,有人以志向写词,有人以人生阅历写词,而晏几道,却是以情煮字,相思入词。他留下的《小山词》多感怀往事,抒写哀愁,笔调饱含感伤,文字里都是柔情万千。
这首《临江仙》是为了思念一位叫做小蘋的歌女,微雨落花的日子,静静地酿一段相思,想一个人。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相思,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曾经那些把酒言欢,歌舞永夜的日子被遗留在岁月的角落里,盛接尘埃。有人可以潇洒地跟从前作别,然后无忧无惧地向前。而有人,却只能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翻捡着记忆的碎片;只能在酒后,在醉眼朦胧里,对着那个曾经的人,一遍遍诉说相思。
光阴浅薄无情,梦醒后,酒醒后,却只能独自面对现实的无情。曾经的那座楼上一片凄寒,梦里的人并不在楼上;酒醒后,帘幕低垂,只有自己孤身一人。李煜也曾写过: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现实薄凉得让人只能贪婪地想要留住梦里那段温暖,在经历过那些悲欢离散后,看过世态炎凉后,人生仿佛只有那片回忆,值得一品再品,值得妥善珍藏。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和小蘋初见,应该也是在一个春天,那时光阴明媚如初,郎情妾意,琵琶说情,笔墨写意。而此时,那旧时的燕子双双归来,还宿于檐下,而他,却只能独自立在微雨中,空看花开花落,陪着一个又一个的春天老去。
人生路短,那些曾经以为会携手走下去的人,会永恒存在的时光,在一转眼间,便被抛洒在了时光深处;人生又那样漫长,独自守着一个又一个残春,日日饮恨,品尝着流年里的浮世沧桑。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犹记得初见小蘋的日子,记得那天的天气,记得那天的心情,记得当时小蘋所穿的罗衣,记得她罗衣上的两重心字绣花,记得那天她弹过的琵琶曲,以及曲中浅浅诉说的相思。
有些人,只会是你生命中看过就忘的风景;有些人,初见就住进了你的心里,经年不减。而在往后的日子里,她眉间的妩媚,嘴角的浅笑,清歌曼舞的样子,她的回眸,她的叹息,无一不装点着他苍白的光阴。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还是那轮旧时的明月,它曾照过那晚的彩云归来。而如今,却只有他独自对月,不知道心中那个人如今在何方,她是否也在对月诉相思?酒醒梦后,词人带着惆怅望月,执着地将心中那个人怀想。这便是晏几道的痴,明知彼此都早已是生命中的过客,就连那所谓的情意,或许也早被俗世的风尘削减,却仍然一味地交付着相思。
曾经无数次,我总是想要一厢情愿地为这个困于相思的男子重新安排人生:如果晏家没有中落,如果他还是那个风流多情的贵公子,又如果他带着莲、鸿、蘋、云四位姑娘相守于红尘,就算日子清贫,也能彼此相伴……
而今尝过世味,看过人情鄙薄,才终于明白,红尘百转千回,谁又会是那方净土。
晏几道有着一腔柔情,在现实的凉薄面前,唯有相思,能够喂养他那颗多情的灵魂。
人世的聚合离散早已有了安排,最终,我们都走不出命定的轨迹。天涯流离,人世辗转,尝遍世间风霜苦楚,又有多少爱,经得起流年相逼;有多少诺言,经得起风吹雨打;有多少红颜,经得起岁月风尘消磨;有多少情怀,抵得过如刀的世事。
唯有错过,唯有失去,唯有在回忆里,我们才能粉饰太平,告诉自己,那是天荒地老的爱情,那是经年不衰的相思。
晏几道是多情的才子,他的诗情词意,更需要那刻骨的相思去滋养;他那微风细雨的情怀,亦需要相思去点缀。他不愿尘世的烟火,浸染自己那颗洁净的灵魂,便独守那份怀想,独饮那份怅惘。每日以清风为伴,蘸相思写词,又在词里为相思沉醉。
人世风光无际,百态丛生,有人沉迷于觥筹交错、浮世光影里,有人醉心于草木山川、田园闲情中,有人却愿意携一人之手,在斜阳巷陌里过烟火人家的日子。每颗心,都有自己的向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而晏几道,他心内的那根弦,唯有情能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