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地方,远离繁华的中心,地处荒芜的边缘,把你空降于此,你甚至会怎么都无法辨别这隶属于哪个城市。
龙华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它像一只困兽在深圳关外深深喘息,等待着厚积薄发的一刻,又总有尘埃掉落满身,防不胜防。这里外来人口密集,川菜馆、湘菜馆遍地可见,不高的生活需求决定了低廉的生活成本,这里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茫然,那是久坐于工厂流水线前重复劳作的习惯性表情。
早八点、晚八点的超额工作透支着他们年轻的身体,仅剩的业余时间里,他们喜欢摆弄几百块的山寨手机,亦或穿梭于吵闹熙攘的夜市,淘得几件物廉价美的衣服。同样是来自外地的小贩叫卖着他家的包包是香港工厂原装带进内地,几十块贱卖,绝对是送给老家亲戚的好礼。女工好奇地停留挑选,想象她们那从未出过大山的母亲、姑姨们看到这些女式小包的心情,嘴角也禁不住流露出了笑意。
龙华的夜晚是不安分的,车水马龙,汽车、摩的的鸣笛声持续到后半夜,躁动的青年男女流连在外,他们不情愿回到单调乏味的员工宿舍,在那里,整夜只能盯着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地缓慢运转,忍受无尽的炎热与寂寞。
初识阿敏,是在龙华汽车站旁的小吃摊。晚上七八点的光景,随手拿张凳子,捧着热腾腾的米粉,熟识的、陌生的穿着不同工作服的女孩子们自然就拼成一桌。这里很是热闹,大批周边工厂的工人蜂拥而出,尽情吮吸着大都市边缘那一丝虚伪的好生活的气息,阿敏正是这庞大群体中的一员。
曾经的他们在自己落后偏僻的村庄里,日日夜夜期盼的不就是来到大城市吗?可是,他们中很多人都不愿意承认,现在他们生活的地方是那么脏乱差,甚至都比不上家乡小县城的发达、整洁,他们心里那么清楚,自己不过是深圳这座绚丽水晶球外部艰难爬行的蝼蚁,里面的浮华如梦似幻,不过是和电视里一样的虚假投影,他们怎么都是触不到、摸不着的。
回家的日子里,他们总是倾尽所有言辞来描述深圳的好,尽管这种好他们也是只能从手机狭窄的屏幕上看到,说得连他们自己都快被打动了,父母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期待的光,同村孩子的心中也埋下了渴望的种子。
阿敏老家在湖南,16岁那年就到深圳打工,现在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不得不承认,来深圳之前我所设想的深圳女工是疲惫劳累的,眼神是会躲闪的。可阿敏却开朗直率,大方地和我谈天说地,我挺佩服这个和我年纪相当的女孩儿那超乎寻常的理性。她没什么文化,小学毕业之后就没再继续读下去。她跟我说自己每天要在生产线前站十二个小时,轻松的表情像在描述别人的故事。因为年轻体力好,她不把这样的辛苦当成折磨,加班可以多出基本工资之外的加班费,可以赚到更多的钱。
“赚到钱之后就能寄给父母了?”我的心里重复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老话,语气里是固有价值观硬抛给我的居高临下。
“一部分吧。我自己在这里和朋友出去玩儿也得花钱啊,哈哈!”而阿敏的回答轻松自在,很容易就能将我对她的同情打得七零八落。
阿敏笑得很开心,她是90后女工,我身边坐着的大多数人都是90后农民工。他们大多是独生子女,虽然贫穷,但也能独享父母的疼爱。他们没有80后所面临的为兄弟姐妹攒钱上学的压力,一个人赚的钱可以一个人花。
“那…出来这些年,以后还打算回老家吗?”
“当然了!找老公还得回去找,靠谱!我想着再干几年就回湖南了,在县城做个销售什么的,离家近。”
阿敏的回答是一贯的爽快直白,简单实在。她的爱情观里从没有虚无的浪漫主义,她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两个人的安定、一大家子的相互照应。
我突然想到我的那些清华同学们,包括我自己,我们身处这个国家最高的学府,似乎就理所当然把自己看得很高很高。毕业之际,我们可以选择出国、保研,连愿意工作的人都寥寥无几。可因为选择多了,反而常常犹豫,踌躇不前。或许是我们的心都太大太宽,我们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广,所以什么都不想放弃,每一种可能都想紧握在手里。我们习惯了自己的世界,从柏拉图的哲学读到雪莱的诗,爱情和生活都想浪漫得无边无际。可我们也误解了她们的世界,那个和我们有着相似的苦乐悲喜,却又真实朴素的世界。
阿敏是我这次深圳调研的意外收获。临走的时候,她和我互加了微信。
“好开心啊,我终于也有了一个清华的微信好友了!”阿敏的声音里是孩子般的兴奋。
“我也特别喜欢你的性格,能和你成为朋友真好!”我是发自内心地欣赏阿敏,她让我看到了她们的世界,也看清了自己的世界。
这就是她们的世界,不是黑暗无边的。
她们也有她们的精彩,小女孩的心思和我们的所差无几。只是我们习惯把自己捧上云端,难以看清方向,而她们却甘愿在泥土里安心生长。
写于2014年9月 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