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对月,不为思乡,不为怀人。
从那时便是,每逢夜晚忙完了手中活计,我总要抬起头看看天上,若是运气好,能看到半个月亮。
要说为什么是半个,那时我房间狭窄又阴闭,白日里能看到一丝阳光便是奢望,更是不敢求窥见一整个圆月。
那天我见到了月,似乎冰清玉洁这个词不足以形容他,他周身冷清,面色却透露着和善,举手间透露出城府极深,一如我心中的月亮。
我看呆了,悄悄尾随,记下了他的包厢。
我端菜进去时,他正与一人弈棋,目光随意扫过,却什么都没说。与他对弈的那人,面色却是严肃,似乎在解一很难的盘,迟迟执子不落。主人家没有发话,我也不好轻举,便端着菜在一旁静默的立着。
一局既完,双腿站立的 早已麻木 没了知觉,菜也冷了大半,终于等到与他相对的那人发话,
“还待着干什么 快些上菜来。”
能看到他眉心跳了跳,开口道 “远兄以后还是莫要选到此处了。 ”
我维持着举盘子的姿势一动不动了几个时辰,双手有些不听使唤,颤抖的将几盘菜从托盘上拿下,听他轻笑一声,道
“可会弈棋么?手生的这么好看,不下棋可惜了。”
我忙是恭敬道“回大人,奴身份低微,自是没打小学过,不过方才看大人们对弈,方才知晓一二。”
他又笑道“光是观摩就学会了?那你便与我过两招吧。”
我本欲拒绝,奈何他眉目忽然锋利起来 ,推辞之话突然就说不出口,只得应下 。
那旁人倒是急了“这成何体统!”
他却不恼,道“棋不分三六九等,怎么不成体统?”
棋子在棋盘上清脆地响,不一会儿变成了一片墨白交汇的场景,可我眼见棋无出路,值得投子认输。
“好,光是观摩 便学成了这般模样,当真是个可塑之才,可愿学棋么?”他问道。
我忙是跪下,愈发敬道:“愿意的!”
那晚我从明月楼出来时 明月高悬,这一轮月亮像极了 当年故乡的月亮,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 ,耳边忽然响起他有些冷清的声音
“出来了 便是我的弟子,好好学。”
我忙收回目光,低头道“谨遵师父教诲。”
这是我初到他的府上,他的宅第很大,人却没有多少,除了一些必要的下人外,再没什么人了。我房间被安排在了东苑的一处客房,住房比明月楼宽敞不少,可缺失了人声嘈杂,我反倒有些不习惯 。
初学前几日,他并没有让我下棋,而是给了我很多书,让我熟读,说一个月后他要考的。我读了读 ,书中也没有几处提及棋,真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让我读这些书。不过这的生活可比明月楼好多了,闲来无事还能偷偷溜出府 去集市中买栗子糕吃,有一次我正在偷偷吃栗子糕,忽然感觉身后一冷,他不知什么时候便站到我身后,语气几分严厉“读书时不可对书不敬,把这一本书抄了,抄完给我看。”
我鼓鼓嘴 ,虽对他这决策有些不满,可奈何人在他门下,也不得不遵从,只得提笔抄书。都是些四书五经一类,原先我是看不懂的,可不知为何 抄着抄着 竟也能悟透一二。
渐渐的 他开始教我一些有关于棋的诗句,可来到这已有半年,除了我从明月楼出来的一晚与他对弈时碰过棋子之外,我一直都还没有摸过棋子呢,我有些不解,便问他为何不教我棋
他却只是道“不到时候。”
这半年里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能看见月亮,有些熟悉的温存感,似乎让我想到一些事,看那些事 又在记忆中渐渐泯灭淡去,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有些时候,会看到他也正在院子中抬头遥望着天上的星星。
一日,他招呼我过去,给我讲了很长的故事:
说以前有一位官员,为自己手下之人所害,罪名便是谋反,那位手下将这位官员写的反诗呈与皇帝,帝王大怒,第二日便斩尽那官满门。可有一位侍郎发现此事端倪,一连给帝王上书 奏折三封,终是激怒了帝王,被贬到边远地区。那手下上位,害怕事情暴露,便命人将那侍郎暗害。
我有些唏嘘 他们的命运,师父却笑着摇头,
“你要信,这世间正如这棋一般,善恶终有报。”
后来因为沈尚书(沈远)的举荐,师父被召到宫中去与皇帝对弈,我自然也被带入宫去。
我是第一次出入这般辉煌的地方,红墙金穹琉璃瓦,玉阶脊兽汉白玉,真正站在皇宫内的时候 你才会发现,原来天下不过也只是一个阡陌纵横的棋盘罢。
两人相聊甚欢,帝王给了师父很多封赏。从宫中出来时,我悄声对师父说
“师父这长安阡陌纵横,可真好似一棋盘。”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天下,道
“是啊,这长安可真好似一盘棋啊……”
自那天之后 他开始教我下棋。
那天天色阴沉,师父在与帝王下棋,两人对坐,帝王一身广袖朝服,眉眼犀利,周身全是威严之意,叫人不敢近。对面坐蓝衣男子,青丝挽起,修长手指执棋,会有些温润如玉的意味。
不知怎的 帝王忽然提起几年前的尚书,那时是帝王刚刚继位,朝中旧臣跃跃欲试,便有了 这么一桩“于氏谋反案”,据说当年于府被抄家,上上下下全空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随即他话锋一转,“林卿以前似乎跟沈卿私交甚好,据说半年前还一同去过明月楼?”
我正在一旁,身体不著痕迹的抖了抖,正是……那日晚上。帝王开始怀疑了……
他低头道“陛下多虑了,远兄……只是邀我去弈棋罢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知怎的 我隐隐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果然时隔不久,沈远也因谋反罪被赐死,和他相近的人皆受牵连,因为明月楼那一晚 ,他也会……我去找他时,他正坐在棋盘前,窗外明月洒下银辉,照得冰冷的地面 正如一池泛起波纹的水面,我抿了抿嘴唇,愣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嗓道
“师父……”
无言。
“明月楼那日晚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他听出我话中意味,向我招手道“过来吧,这些日子,我该教你的东西 也教了了不少,今日变教你最后一步棋,也是那日明月楼你输的那步。”我走到他对面坐下。
他执白棋落子,指间棋子 仿若月光 ,静静的立在棋盘上方。
“我教你的这一手,这颗为主,”他指着一颗棋子,忽然手指移位,又言“这颗为辅,舍辅可保其主,舍主可保全局。”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低头无言。
我们都静默了好一会儿,
“即使你能证明我不在,那又如何,帝王已经开始怀疑我,无论找什么借口都一定会将我……我要的不是你保我一时安,甚至于说同我一起去死,我要的是你 赢了这一局。 ”
“你早就知道当年的事吧?”沉默过好一会儿后,他又开口道“何必要将自己卷进来呢,当年的林侍郎,我的父亲,于氏谋反案唯一一个发现了异样的人,被沈氏暗害。难道你也像他一样,所求正义? ”
于是我走了,被送去了很偏远的地方,我在那里待了整整五年。每日便是田园桑麻,渔樵耕读,我知道了 那张谋反的诗 是他藏在明月楼的,为的就是当年林侍郎所一直求的“正义”,毕竟明月楼的背后是沈家,若是发现了些什么,很难不想到是主家的意思。善恶有报的故事 似乎到这儿就完了,无非是沈家害人终害己,他林陵用命换了所谓“正义”。
可故事怎么会这么快就完呢?当年于家是一个人都没留,可仅限于在府中的,他自始而终都不知我母一族于氏,便是当初谋反的尚书于氏,抄家那日我父亲刚好在于府,母亲带我躲到乡下,不久便悲极而逝,我便来到了明月楼谋求个生计,也盘算着复仇,从遇到他到现在,自始至终都只是我所设的一盘棋,毕竟那么久都没碰过棋子,我又怎么会让这一局这么快的完掉呢。
有幸 我回到了长安。更幸,我得人赏识,举荐给了帝王。
因为是他亲传,我也下得一手好棋,可我棋路又与他颇有不同,得了帝王欢喜,又不至于让帝王怀疑。帝王膝下仅一子,便命我做了太子太傅。
从此长安在我手中好像又成了阡陌纵横的棋盘,每个地方都有我的棋子,我将每一盘棋子都牢牢制在掌中,将这个名为长安的棋局变成自弈。
帝王好弈,人尽皆知,于是我与帝王下了最后一盘棋,不知怎的,棋路又绕到了那日 师傅教我的最后一手,我执棋的手猛地颤抖,最终还是舍了主位。
帝王看起来饶有兴致,问道 “你这一手下的倒是巧妙,是何人所授?”
我垂眸 看着棋盘道“是一个人,用一辈子教我的……”
不求后帝王病逝,年幼太子即位,本应成我的傀儡皇帝,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他,想起他仿若月光的身影,想起那时我抄的那本书,想起当年的栗子糕,想起了他所求的善恶。
我突然又不想要天下了。我想再尝一尝当年的栗子糕,可那家摊子早已了没人。
几年后,新皇能够自己掌握朝政,我就向新皇请辞,求了一座宅邸,便是当年他住过的地方,是原先的那座宅邸。
我回到了那里,轻轻拂去角落里牌匾上的灰,牌匾上赫然写着“于府”。熟悉感涌上心头,毕竟才是我原本的家。
“师父,您看着长安阡陌纵横交错,多像一盘棋啊。 ”
“可这棋里面还有另一种下法的……”他不让……
我依旧站在庭院中对月,也为思乡,也为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