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我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死者——K的房间已经被一群苍蝇占领了,它们贪婪地吞噬着K的尸体,得意地发出嗡嗡的叫声。K的身体被一根5厘米粗的长箭钉在墙上,这根箭正从K的胸膛中央穿透而过,牢牢地把K固定在墙上,像挂腊肉一般。K的房间太小,距离不足以发射这么粗的箭,凶手是从外面作案的。瞧,K的身体正好对着房间唯一的一个窗户。
我的同事正忙着在现场取证拍照,我继续观察着案发现场。过了一会儿,我看着窗户外面,一群鸟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向南飞走了。一阵风刮得旁边的大树哗哗作响。
接下来我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这起凶杀案了。这些年来,我接触过不少杀人案件,但这样的杀人手法倒是第一次见。刀子,尤其是水果刀,是最常见的杀人工具。你可以把它藏在袖子里,需要的时候,拔出来往脖子上来一刀,你就成为杀人犯了。还有手枪,虽然我们的法律是禁止枪支的,但只要你想要,总有人能帮你搞到一把。但用弓箭杀人,并且还是这么粗的箭,真是第一次见。首先你得射得非常准,而且你拿着这么大的一个凶器走在路上,总免不了让人怀疑。
现在,我已基本了解死者K的情况了。
一个中学老师,男,31岁,未婚。生前离群索居,极少与人交往,尚未发现有什么仇人。
用这么残酷的手法杀人,凶手一定和K有不小的仇恨,只要继续搜索下去,要发现K的仇敌应该不难。我掏出一本从案发现场拿回来的日记本,这应该是K的日记本,我想它能告诉我一些事情。阅读别人的日记让我兴奋不已,我能从里面窥得一些作者不愿在外面展现出来的东西——一个一本正经的中年男人,很可能有恋童癖,晚上想着邻居家的小女孩自慰。我并不批判这种行为,这只是一种情感的释放。如果他连自慰都不能做,天知道以后他会对小女孩做出什么事。
K的日记本简直有两大本朗文字典那么厚,这可得让我读好一阵子了。最早的日记是从五年前——也就是2010年开始的。那时候K刚进中学教书,每天都记日记,有时候一天写两次,我能想象他刚入职的样子,朝气蓬勃,想着在学校里干出一番事业。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他逼着自己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强装亲切地与同事和领导攀谈。当然,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他很快就会开始认识到自己不适应这样的生活。这种情绪在K第二年的日记中渐渐浮现出来。他在日记中多次表达了对之前自己的表现感到恶心。
2011年,3月14号
中午,副校长又来办公室对女老师们讲黄段子,旁边的几个男老师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真他妈恶心,我刚来学校的时候也曾跟着他们笑起来,我以后要和他们保持距离。
2011年,5月6号
前不久学校新来了一个男老师,整天跟着领导屁股后面跑,比狗还不如,怎么不干脆去舔领导的屁股!我要引以为戒。
我合上日记,才发现已经看了两个小时了。我闭上眼,把K在学校的第一年生活串联起来,试图寻找生活中和K有过节的人。但一无所获。像K这样的人,总会避免和别人的直接冲突,尽管内心极其讨厌他们,但外表尽量表现得很和善,所以你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仇敌。
已经十二点了,我决定先去吃午饭。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余虹打来的,余虹,是我老婆,至少现在还算是吧。
“你到底考虑好没有?”余虹在电话里不耐烦的问,刚结婚那会她可没用过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我想我们应该再试试,”我没底气的说,“等我这段时间忙完了,就有时间陪……”
“你还不清楚吗?这不是有没有时间的问题,我们完了,完了,必须离婚。”
“我不这样认为,我们不要轻易放弃……”
“轻易?三年了,我等够了!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说完余虹就挂了电话。
我重新落回坐椅上,呆呆地坐着。去他的,我又翻开日记本开始阅读。
在11年到12年间,K似乎总生活在自我怀疑的情绪里。对同事们的阿谀奉承感到不屑,又对他们因此得到的好处感到嫉妒。从12年开始,K日记里的悲伤情绪不再那么重了。他找到了一个寄托——木头家具。
12年,2月13日
这个月来我把一根根木头削成合适的大小,再用钉子把它们连接起来,做成了一把木头椅子!我真没想到自己动手做家具这么有趣。我要再做一张桌子,顺利的话,我可以再做一个书架。也许我能在这方面大展拳脚呢!
这一年K沉浸在自己的木头大业里,想象着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木匠。同时,他的离群索居更加严重了,一放学他马上赶回家,关起门来削木头。这一年,K不仅做出了桌子,书架,还做了一个汽车模型。K说,轮子部分还不太完善,但并不影响它的精致。
我把日记锁进柜子里,还是决定先去吃饭。我感觉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也许这本厚厚的日记并不能告诉我凶手是谁。它只不过是一个中学老师的自哀自怜罢了。我想我应该给余虹打个电话,请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她对我还是有感情的。我应该先打个草稿,没错!第一句话说什么好呢?约她出来好好谈谈,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换一个工作,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喂?”电话里传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我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个声音了,那时候我和余虹刚结婚不久,我们亲热的时候,她说话就是这样软绵绵的。
“你在哪儿?”我问。
“我……我在上班呢。”依旧是这个软绵绵的声音,但增加了一丝紧张。
我想我没猜错,她现在正躺在某个男的怀里,他正抚摸着她的身体。平常的她绝不会是这样的声音。
“你和哪个狗杂种在一起!”我大声地质问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钟,就挂断了。我再拨过去的时候就关机了。
我走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脑子里尽是余虹和那男的缠绵的画面,也许,此刻她正被那男的压在身下……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必须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东西。这家小餐馆的桌子是木质的折叠桌,我想起了K的木头家具。K自制的桌子是什么样的?应该要比我眼前的桌子好看吧。K的日记太厚了,也许我该跳过中间部分,直接看最近一年的日记。有了这个想法,我对案件又有了信心,准备吃完饭回去继续翻阅K的日记。
2014年,1月17日
今天是近些日子来最开心的一天。我和红哪也没去,一整天都呆在宾馆。红说很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到时候我想换一个工作,也许我可以做一个木匠,我可以给我们以后的孩子做一张独一无二的婴儿床。
红是谁?该死,看来我跳过了一些精彩的部分,也许我应该按顺序看下来。但我看到中间厚厚的那部分日记,又放弃了。就这样接着看下去好了。
2014年,2月1号
今天红又过来看我了。我带她去了学校附近的江边。那里生长着大片的红树林,一群白鸽在上面飞来飞去,漂亮极了。我们在那里接吻了,就像第一次接吻时那样快乐。
接下来红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他在日记里的情感也越来越强烈了。他开始把红叫做“小宝贝”、“亲爱的”、“小妖精”、“我的小宝贝”之类的昵称。我对红也越来越好奇了,但K始终没有对红做详细的描述。她的真实名字,外貌,住址,我都不清楚。我忍不住想一探究竟,于是翻起了之前跳过的日记,一页页地读过去。这花了我两天的时间,但结果大失所望,前面的日记依旧没有给出关于红的答案。红的第一次出现是在2013年5月的日记里,但日记只记载了他们相会时的情景,并没有对红进行介绍,似乎他们相识已久。看来我只能继续把剩下的日记读完了。
但从14年5月开始,K对红开始出现一些不满了,似乎红对K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了,也许红有了另外的情人。从红第一次出现在日记开始,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两个人由陌生到相爱再互相厌烦了。
2014年,6月17号
既然你如此的坚决,我也不会再挽留。我会让你尝到代价的。
看到这一天的日记,我隐隐感到不安。之后红就在K的日记里消失了。但K似乎并没有十分伤心。他在接下来的日记里得意地宣布自己正在制作一个神秘的器械。后来的日记几乎就是这个器械的进度记录,像今天完成了某部分零件啦,明天要购买哪些材料之类的。但10月份的一则日记引起了我的注意。
2014年,10月13号
今天我和红的问题彻底解决了。很好,我的工具也差不多快完成了。
我赶紧打开电脑查了K在那几天的出行记录。10月11号,K乘坐飞机到重庆,13号返回。我继续查询了重庆市的案件记录。13号重庆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死者是一名女性,名叫陈红莉,死于家中,脖子被水果刀插入致死,头皮被凶手割走,凶手尚未抓住。
我闭上眼睛,看见了那天,K下了飞机,在路边小店里买了一把水果刀,将它藏在外套的袖子里。他来到红的家里,红一关上门,K就冲上去,拨出刀子往红的脖子上刺去。K把刀子拔出来,鲜血把K喷得睁不开眼。红的眼睛睁得碗口一样大,她看着K把自己放倒在地板上,接着K就开始用刀子割红的头皮。
我想给余虹打电话,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就算是她在别的男人身下的呻吟声,只要感觉到她还存在这世界上,就足够了。正在通话中……正在通话中……我顾不上这些,继续打着她的电话,就算是听到这提示音,也让我感觉好点。
已关机
我绝望地扔下手机。红离开的时候,K是否也是这样的绝望?
2014年,11月1号
完成了,终于完成了。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接下来,我看到了一张复杂的制作图。这大概就是K几个月来做的东西。我把这张图交给了解器械的同事研究。
“这是一个能自动发射的弓箭制造图。”同事说。
“自动发射?”我问
“没错,你看这里,”同事指了指制造图,“在这里装上一个引信,等引信燃完的时候,弓箭就会自动发射。”
“这个能发射多大的弓箭?5厘米粗的弓箭可以吗?”我问。
“按这个规格,5厘米没问题。”
我来到K的住所,站在唯一的一扇窗户前面。窗前正对着一颗大树,几只白鸽在上面落下又飞走。我脱掉外套和鞋子,爬上了那棵树。坐在树梢上,正好可以透过窗户望见K的房间,望见钉着尸体的那面墙壁。我取下固定在树梢上的那把弓。这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把弓。弓身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一点也没有木头的凹凸感。我试着拉开它,再放开,就发出“噔噔”的声音,好听极了。
我爬下大树,就地坐了下来。旁边开着一朵百合花,一只花蝴蝶在上面飞来飞去。我拿起那本随身携带的日记本读了起来,我不知道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K开始和我聊起了天堂。他说,天堂是没有离别的,每个人都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每一个你喜欢的人,恰好也都喜欢你。
我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页。
2014年,12月31号
你说你喜欢百合花,想在头上戴一朵百合花。今天,我终于帮你戴上了。
我把身边的那朵百合花挖掉,把地下的土挖开,我拼命的挖。我看到了几根头发,接着往那挖,一头美丽的长发出现在土里。我捧起它,是红色的,一头红色的长发,闪闪发亮。
我拿起手机给余虹打电话,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电话通了。
“余虹……”
“你先听我说,”她抢着说,“我已经把离婚文件都准备好了,你明天过来签个字好吗?就几分钟的时间。”
我坐在那,拿着那头红长发,大概过了两秒,也可能是5分钟,对着手机说:“好,我明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