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那点事儿

她是女生,她是我朋友。

她还在的这段时间我经常从8号房间一步踏出去,再一步便踏进到她的7号房。我问她:雨哥,你怎么还不走?你一走我就搬进来!

她一直以为我觊觎她的那间又宽敞又明亮还带宽大阳台的房间,这个时候她就会回过头冲我喊,张不一,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说完还举起了爪子,朝我狂奔过来,扮出一副老虎吃人的样子。

事实上她不是老虎,这我知道,我反而觉得她伸出的爪子像只猫,一只温顺的小花猫。


2016年的夏天,我还在重庆。我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复习资料,卷了铺盖衣物打成四个包裹,喊了德邦物流当天就寄到了成都。在亲戚家寄宿了两天,一天用来找房子,一天用来搬家。

找房子的那天我开着手机导航到了小区大门口,随后又被房东的电动车七弯八拐地带到了小区六栋二单元的门口。

房东是个二房东,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们都叫他陈头,四十几岁的年纪却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他承包了这个小区的多套房子,专业出租。

我顺着他进了电梯,他把我领上楼信心满满地朝我说:帅锅,就这儿,好得很。他边说一边把吊在裤袋上的钥匙取下来,在钥匙孔里左右一拧,门便吱地一声弹开了。

这套140多平的房子被他隔出了八间房。如他所说,才装修不久,质量暂且不论,但确实一切都是新的,凝神细嗅还能闻到轻微的油漆味,最重要的是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具有不可比拟的优势。

从进门的右侧开始,门框中上部位分别被编号,1、2、3、4、5、6依次向里延伸,最里边正对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卫生间,再左边是7号和8号,再往回又是个宽敞的洗手间、客厅和厨房。厨房的外侧是阳台,用劣质的金属栏杆围起来。后来成了我们小的杂货间,一些琐碎的东西都堆在那个角落。天气好的话,我也会找把椅子,泡杯茶,翘着腿,坐在那看书晒太阳。

我的选择有两个:5号和8号暂时都空着,5号略小,8号宽敞一些,但每月贵一百块钱。房东陈头带我里外转了一圈就问我:你要哪间?不合意的话,我还有,包你满意!

我抱着膀子在两间房里来回转悠,说:就8号吧,吉利。

这间房其实也不大,乳白色的门,门上贴了块金色椭圆形挂牌,上面赫然写着阿拉伯数字8,门左边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双人床,床尾对面一张白色木制书桌,中间一把黑色办公椅。顺着门正对门是窗户,金黄色窗帘,右侧是和书桌一套的灰白色木制衣柜,上下两层。整个房间简约、干净,仿佛再少一样就不齐全,再多一样又倍感冗余。

我当下就签了合同,交了房租和押金,陈头儿的兴致愈加高了起来,一边把钱揣在兜里,一边热心地给我交代水、电、气、网,又交代附近的交通、购物的超市、农贸市场……

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他忽然叫住我,发神经似的说:噢,对了,你隔壁是个美女,在银行上班,人不错。

我一愣,想起了和我一墙之隔的那间房。那是7号。

见到她的时候是我搬进来的那天下午,正值周末。我正带着搬进新家的雀跃心情在收拾我的行李,一屋子被弄得乌烟瘴气,下不去脚。她靠在墙上,用手轻寇我的房门,跟我打招呼。

不过说也怪,当时的情境我完全忘了,她问了什么,我开口说过什么,忘得彻彻底底一干二净,怎么想不起来。但我想大概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之类的话吧。

头几日需得置备各种生活用品。我从网上买了炒锅、锅铲、菜板、菜刀、碗筷……又忽然想到周末要去买各种调料和其他用品,便一脚踏出8号,靠在中间的那条走廊上。问7号房的她:请问这个附近的超市有没有?

她说:附近没有,不过从这里朝东坐几站公交有欧尚,向西走路二十分钟有菜市场。她边说边朝我走过来,瞥见我房间一箱厨具惊问道:你要煮饭?又自问自答,其实你不用买,可以用我的!反正我做饭做得少。

我客气道:倒不一定煮饭,只是无论如何总得有一个。她又转身跑进屋,给我拿了一块西瓜递给我。吃吧,很甜。我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几口就干掉了。她又跟我说了很多,最后我们一致决定把我的那些餐具都塞到左边第一个橱柜里,和她共用的那个格子间。

之后的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了欧尚。买米买面买油买盐买酱买醋买味精买辣椒买花椒。她顺便买了一堆菜,说:晚上我做火锅,一起吃吧。我在她面前已经不那么陌生说:那行!又拿了两个绿色植物,一盆给我,一盆给了她。她一回来便把那盆绿油油的发财树放在她的飘窗上,宽大的叶子伸展出来,焕发出勃勃生机。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吃了火锅,她一口东北腔巴拉巴拉地讲了很多,说煮饭不方便说煮多了吃不完煮少了不好煮,说了她的职业年龄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说加班说领导说最近的电视剧说成都说重庆。我就两只眼睛瞪着她,听她说完。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带回来一只狗,是条纯黑拉布拉多。拉布拉多一见我就从主人手上挣脱扑了过来,后肢着地,立起来足足有一米高,前爪支在我的双手上,张着嘴,吐出一片宽大的红润的舌头,两只耳朵耷拉下来,两眼泛着光,我一遍一遍抚摸着它柔软的绒毛。

她就像个熊孩子的妈妈一样,又自豪又颇为无奈地说道:是我同事的狗,我帮忙喂养一段时间。我看出了她无奈中透露出的那种掩藏不住的兴奋,我说,好啊,双手握住了狗的前爪,欢迎你,大黑。她立马纠正我说:不,它叫馒头。


馒头到来的时候我跟她已经很熟了,我对她的称呼从最初身份证上的学名到了“喂”,到了“雨哥”。她不肯接受这个称呼,又无法改变,就只得相对应地叫我张不一。不过要问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熟络起来,熟到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地步,还真不知道。仿佛一下子光速地就到了,又仿佛从始至终我们都如此,我们该如此。

馒头来的头两日给我们带来了不少苦恼,在房间里在阳台上大小便,把卫生间里的塑料盆咬碎…她一边蹲下一边处理馒头的杰作。她大概根本不知道养一条狗需要花费怎样的心思。那是夏天,馒头被喂养在她房间外面的阳台上,可能是主人的变化也可能是生活环境的变化,馒头的脾气变得有些暴躁,每天五六点以及半夜十一二点就开始在阳台上狂吠,最糟糕的就是我跟她,第二天还要上班,跟本睡不着觉。我就打趣她说:雨哥,现在叫醒我们的可不是闹钟,也不是梦想啊,是馒头。她就会做势要打它,馒头就忽地乖乖趴了下去,两只眼睛转圈,耳朵耷拉下来,喉咙里发出唧唧的委屈声音。她就又忽然软了下来。

后来总算走上了正轨,馒头变得温顺得多,早上和夜里不再叫唤。平日里让它趴下它便趴下,让它也起来它就忽地站起来。这让雨哥颇为开心,一扫之前所有的懊恼,每天上班前她喂过了足够的狗粮,又加了一槽水放在旁边。晚上我下班比较早,她就把钥匙给我,让我回去带它下楼大小便。我经常会顺便带它在小区里转悠,它黑得发亮的毛发,壮硕的身子,一米多的个头,走在小区里总会引人侧目,这仿佛使我也有了无端的骄傲。

有一次,我牵着馒头在林荫小道上走着,竟然在大门口碰到了她。馒头一见她就欢快地蹦了起来,左顾右盼,绕到她身后,又绕了回来,再绕过去,反反复复。她用她特有的东北口音叫道:趴、趴,馒头,趴下。馒头就果真趴了下去,她又说,起~,还用手做了个起的动作,馒头就飞得立起,这让过往的人都驻足观看,窃窃私语,雨哥就就又显露出熊孩子妈妈般的笑容,挂在脸上。她蹲下来,一把抱住了馒头。

我把绳子递给她,她把腰间的包绕过头顶摘下来,交到我手上。馒头就又欢快起来,朝着夕阳的方向飞奔过去。

馒头只呆了半个多月,它真正的那位主人就从国外回来了。主人把狗领走的那天,她情绪有些低落,做了最后一次表演,她把绳子递给馒头主人。馒头看了她和我一眼,后腿一登就跃进了电梯,两只珍珠似的眼睛发着光,盯着我们,电梯停了三秒,忽地关上了,馒头消失在我们的视线。

这套房子里有一个设计很怪。我和她也就是8号和7号的房间共用一个阳台,但倘若我想进到阳台,必须从她的房间穿过去。好在这并非难事,每次洗了被单被罩,我就直接放在她的床上,命令她牵着两个角配合我把被单被罩叠好挂起来。挂的时候她要去找撑衣杆。我跳到她身后,手一伸脚一垫就挂了上去。她愣在那里,看着我,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看了她一眼说,我也不是有意要说你矮的,我低头看了她一眼说,不过你也确实是矮。她就要用撑衣杆来跟我干仗。她说:张不一,你可看好了,现在是谁手上有武器!

还有一次,她从洗手间洗澡出来,一层雾气弥漫在洗漱镜上,只留中间被她扒开了一块。轮到我去刷牙,就把她拖到前面。她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我说:咦,怎么看不到,然后用手把上面那一层笼罩着水蒸气的玻璃来回擦拭,她一边笑,一边去我房间去找那把水果刀。反正我就是有事没事逮着机会就要来击打她一番,她当然也不示弱,她的口头禅是:我不打你,你不知道我文武双全。


后来的日子里跟往常一样。

她几乎每个周六都要上班,我则双休。我就会在每个周六的下午向西骑车去菜场买菜做饭,这成了我每周的必修课。她喜欢吃土豆丝,她不喜欢吃花菜和肉,素菜什么的都好。我则无肉不欢。有好多次特意买的梅菜扣肉,粉蒸排骨她几乎都不动筷子,所以后来买菜的时候我经常就会微信问她。

我问,雨哥,你不喜欢吃什么?她问:干嘛?我说,说了我就好多买点。等她吧啦吧啦骂我一遍之后回到家发现我说的好多东西一样都没买,反倒都很合意,一言不发地就开门进了自己房间。

其实我也是后来才开始煮饭的,最开始的那段时间经常就是外卖,要么就在楼下饭馆草草对付。自从吃了几次她做的饭之后,我做饭的信心陡然大增。我对她说:我郑重宣布,要开始煮饭了,她一副鄙夷的神情,我只好拍着胸脯跟她说,雨哥,你别不信我,我可是七岁就学煮饭了。

她还是一副完全不相信我样子。我又说,可是现在煮饭的水平还停留在七岁。这回她有些相信了。她这个人我的总结是:很有原则,凡是我说我的优点她都置若罔闻,凡是我的谦辞她都信以为真。

每次做完饭一起面对面坐在客厅的那张印着花斑的矩形玻璃桌前,她靠在椅子上就开始抨击我,夹起筷子吃一口说,嗯,跟我想的一样,难吃;又夹起另一个菜摇头晃脑道,嗯,嗯~跟我想的不一样呢,比我想象的还难吃……翻来覆去,就是没有好话。我说:我不像某些人,煮东西天马行空。又话锋一转说,哎,你煮的其实也还好,她闪着眼睛问,真的吗?我说:你煮的东西除了色香味没有之外都挺好的。她气的拍桌子,要跟我干仗。

说她做的东西怪,我可是有理有据,有图有真相的。比方说:炝炒青菜炒到一半她急着问我,要不要添水?比如说:我让她切肉片她就真的把一块瘦肉切成了一大块矩形状。还比方说她最引以为傲的——包饭。就是用一叶白菜把炒饭裹起来塞到嘴里,她说这是人间至味,我说这不就是普通的——蛋炒饭么?

炒菜确实是她的硬伤,当着她的面我也敢说,视死如归,正义凛然。但她又是那种特别容易满足,而且特别会邀功的人。每次她做完饭没动筷子之前就要摆饰菜品,摆出一个好看的造型,拍照,发到他们亲友的那个群里,然后就翘起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等着我的评价。她这个举动和神态,但凡有一个提出任何质疑的都是在找死。

合租的其他室友也经常凑过来尝一点,然后点头对她说:嗯,小雨,好吃。我没好意思拆穿她,连小雨这个称呼都是在他的威逼利诱下让人从雨哥给硬改过来的。只有我,坚持原则,不畏强权,始终如一地叫她雨哥。

她在受到褒奖之后就愈发不可收拾,说:周末再做,周末给大家包饺子。

我连连摆手说,千万别!

为此,她经常说我情商低,低到会单身一辈子。没有哪个女生会眼瞎看上我。我说,连你都有人看上,更何况我呢?她就又要说自己好看,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五官都好看。我就接不下去了。

有一段时间确实不断有人给我介绍相亲对象,我也去见过两个。去之前我说,我周末要出去,就不在家吃饭了,我给你带外卖。她说,哟,相亲啊?我说:滚!她说:也是,你这个年龄的人是得有点危机感。我每次没有下文灰溜溜回来的时候她就说,我就说嘛,群众的眼睛还是亮的,你这就是报应!我笑着说,说不定是我不喜欢人家啊。她往椅子上一坐说,你滚吧!

她就自顾坐在椅子上卸起妆来,其实我不懂,什么都不懂,直男到连直男都不知道是何物。我经常感慨,你何必呢?化了也没什么区别。她说:你是说我不化也好看?我说:我是说化妆也不能拯救你。

有一次她一本正经地跟我普及,什么是爽肤水什么是面霜什么是打底粉什么是散粉什么是画眉什么是眼影......说了一大堆在我看来的近义词,我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说:你以为你说这么多我会分得清?

之后的那个周末她真的兴致盎然地包起了饺子。包了一轮又一轮,八个房间都齐聚出来吃了一碗又一碗。说实话,挺成功,但我会承认吗?


不过至始至终,有两个特点是我一直夸耀过她的。一是爱整洁爱干净。

煮饭这件事她就慢慢退居二线,甘当我的下手,虽然我也要适时地百度一下,但她嚷嚷过后还是任凭我的发挥。每次煮饭她只在边上一遍一遍问我:我可以做什么?这个要怎么弄?我还可以做什么?

每周两次的一起摘菜洗肉切肉削土豆备佐料她都手脚麻利,又不失井然有序。每次吃完饭,要把碗刷三遍,把锅碗瓢盆都擦干,把油烟机灶台通通都擦得可以当镜子,各种调料摆回原位,连顺序都要和先前一致,把客厅和厨房拖一遍,又把垃圾桶里的残羹剩菜封好,以便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带下楼丢掉。不仅如此,隔天收拾自己的房子,收拾洗手间,有时候她拖地的时候也会一边骂我一遍把我的房间也拖一遍。她总说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就要反驳她,我说:不是,你是刀子嘴,嗯~斧头心。

总之,因为她的这个特点或者说爱好,整个房子里丝毫不显出合租的迹象。

她的另一个特点是,工作认真,对生活充满热情。

大四的时候进入民生银行实习,没有工资,只有600块一个月的补贴。同去的很多校友中只有她一人坚持了下来,一整年,12个月,365天。600块一个月在成都租房都不够。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她,来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毕业了,还在民生银行。工资涨到两千多,但依然捉襟见肘,活在最最底层,光鲜亮丽却不如一个民工。但她从不向我抱怨,她每天不到七点就要起床,经常晚上九、十点才到家,周六也自愿到单位加班。重要的是她依旧是激满满,对生活充满热忱,她就是那种在她心里有着三年要做到什么位置五年又要做到什么位置的人,她的整张脸上都挂着对这份工作的喜欢。这些都是后来,无意中她轻描淡写半半开玩笑地跟我说起的。

而现在她用半年的时间完成了正常员工两年的业绩,很快转正,工资翻了几翻。

她对生活也充满了热情,那种热情会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那种热情又跟很多的大学毕业生不一样,她人生的字典里没有抱怨,她的目标里除了粉饰外还附带了脚踏实地和那些不漂亮的朴实道理。

我跟她最大的不同是:我比较爱看书,安静地多,生活习惯规律得令人发指。她经常说我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提前过上了喝茶看书听音乐的生活。我每个月都会到图书馆借书看,她就觉得,大周末的一定得出去,随便去哪,东南西北都要比宅在家好。

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正坐在床上泡脚,她从7号房窜到我房间看见我新借回来的书堆,最上面的一本是旧的发黄的《张爱玲文集》。她翻了两页说,你有病吧,你这个女人!我就笑她:没有文化真可怕,不看书不看电影到底是什么支撑你活到了现在的?她一听就把旁边水壶又举起来,你再说一句试试?话还没完就真的滴了几滴到我的脚上,我下意识把脚一缩弄湿了整个屋子和盆边的棉拖鞋。她立马放下水壶,蹲下来看我立在盆沿上的双脚,问我怎么样?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了一下脚背上发红的那一块。我终于逮着机会,嗷嗷叫个不停。她抬起头,第一次露出自责的神态,两只眼睛里写满了抱歉和对不起。我忽然觉得这气氛有些尴尬,觉得哪怕真的有一天是她烫了我伤害到了我,那我也一定会说:没关系,一点都不痛。我借故把她支开说,滚滚滚,赶快给我拖地。她一句话都不反驳起身就去了卫生间找拖把,她一走我就悄悄地蜷起右脚,用手使劲儿揉搓了几下。

每个晚上看书的时候她几乎都会端一盘水果进来,种类跟着季节变化,有时候是两片红艳艳的西瓜、有时候是几个甜得腻的金桔、有时候是指头大小的西红柿、有时候是切成块的苹果、有时候是黄色的芒果……有时候她递到我手上,有时候她干脆直接分成两个盘子,她一份,我一份。可我不爱吃水果,她进来几次看见水果还在,她就会逼我,递到我嘴边,亲眼看着我吃下去才肯罢手。

最近的一段时间她竟然天天打卡学英语。我说你这爱好怎么跟陈清泉一个样。她开始是骂我,后来又说,我可是网络教学。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今天有个外国人来办贷款业务,是我接待的,之后我就想着要来学英语,想法一冒出来,我就去买了几百块的电子课程。我说,你肯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有一天补网。

不过至今她竟然坚持了三个月了,结果不知道,未来不知道,反正每天她就饶有兴致地投身其中,打卡不发朋友圈,坚持又不抱怨。反倒是说我,说好的每天跑步,天一冷就找个理由放弃了。


7号房最大,是主卧。我经常从跳到她房间问她什么时候搬走,我说:你走了我就搬进来。那次,我跟往常一样,又在她面前得意到忘形地逗她。她坐在那张灰白色皮椅上,背对着我,一声不吭。我变着腔调连叫了很多遍,她都不理我。然后我跃步转到她前面去。

才发现她哭了,不声不响,无声无息。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两只眼像两个汨汨往外冒泉水的泉眼,无止无休。那种哭就跟所有成年人的哭都一个样,隐忍、低调,即便我离她只有20公分,我们四目相对,她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仿佛眼泪和她无关,那不是她的。只是下了场三月的绵绵细雨,只是山涧里趟着的潺潺小溪。

我顿时慌了,楞在了那里。这是我至始至终都没想到过的,我从没把她跟眼泪这类词联想到一起过,她用开水烫我我都不怕,烫我的话,只要我不吭声什么事也都没有就过了。

而且我这个人生平最怕别人哭了,尤其是女生,只要一哭我就毫无办法。

我盯着她看,她也不说话,盯着我。有几秒钟,漫长的几秒钟,我终于开口了,问:小雨,你怎么了?

她也不回我,只是刹那间,那绵绵细雨那潺潺小溪变成了大雨倾盆,变成了江海翻腾。她要开口,那张犀利的全行业绩第一的嘴却不听使唤,一句话也说不清,她就要挣扎,最后一字一顿,断断续续地说:刚刚~刚刚~家里人~打来了电话,说我爷爷~爷爷~的病情加重了,手术结果~不大好。她说完后终于与她的哭声融为一体,整个人蹲了下来,在离我二十公分的位置,蹲成了一座石。

我想要安慰她,但是脑容量里的词不够,我不知道做什么可以减轻她的苦痛,大概做什么都不可以,人就是很渺小的,很多事情无能为力,很多事情只能默默承受,让生活蹂躏。我现在就在她面前,什么话都没有,我想要去抱抱她,像抱我的妹妹一样,但是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过了半晌,我说,你坐到床上来哭,待会腿麻,我说着就把她拽到了床上。我又说,你是安静一会,我走,还是留下陪你听你唠叨?她不说话,两个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想哭吧!哭吧!很多事情如果只剩下哭了,那为什么要哭泣的权利都要剥夺。

那天晚上我在隔她一面墙的8号房发微信给她。

我说:要不要听鸡汤?我说给你听。

她说:不要。

我说:要不要喝鸡汤?我给你熬。

她说:不要。

我又说,我熬的哟。

她多说了三个字:所以才不要。

我又说:那要不要打我?

她只说一个字:要。

后来的一个星期她回了东北。那是她爷爷最后的日子,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回来了。一直减肥失败的她那次瘦掉了一圈,站在电子秤上的她却兴奋不起来,我在门口的走廊边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她坐在椅子上,对着电脑疯狂地加班工作。

关于她爷爷的事,我听她说过一二。她说:我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亲舅舅去世也没回去看一眼。但我爷爷不一样,我从小就是被他带大的,现在我刚刚工作,还没好好孝顺他,他就不在了。后来我又断断续续地知道,她父母之间感情从她小时候就不好,高中的时候两人已经分开,各自为家。她和父母的感情非常平淡,如同一日三餐,如同候鸟聚散。

我想起最开始来成都的时候,那时候跟她还不熟,连电话和微信都没有。有一次常年不生病的我居然头痛欲裂,整个人都焉了下来,跑到附近的医院吊了三天水。那天没吃早饭,输液持续到下午五点。我饿的难受,问护士。我说,这瓶输完可以容我吃个饭再继续吗?她一口回绝说,不行。

我用略带求饶的口吻说,我饿。

她说,你让你朋友给你送,你明天也还得来!我实话说,我没有朋友,护士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疑惑什么,我说:真的,一个也没有。

然后穿白大褂的护士姐姐就停下来问我,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点。之后她又支起一个简易的桌子,推到我面前。我举着右手,呼哧呼哧地吃了一大碗面条。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雨哥,她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哈哈地说,以后你再生病的时候可以叫我。我说,生病!你这说的这是人话!

还有一次在网上看了一个新闻,讲的是一名年轻女性,连续加班脑内出血。好她在早有预感,及时报了警,又给闺蜜打了电话。闺蜜闻讯匆匆赶来,自己才被抢救了过来。我把这条新闻转给了她,我说,我在这个城市也一样,出点事儿没人知道。说真的,我连电话都不知道要打给谁!这次她霸道起来,一口东北腔说:你打给我。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问她什么搬家,却在忽然的某一天得知她要搬走了。这次是我露出狰狞的牙齿,但却说了和往常的400多天一样的话。我舒了一口气说,这下,你终于要搬了,到时候我搬到你这间房。

她倒一本正经起来说,因为工作的缘故,这边上班太远了,不是办法。而且,那边实习生妹妹家里的房,租给我,已经相互约好了,下个月就走。她的口吻像是在解释,像是在求得我的原谅。

我内心五味杂陈,低头猛地扒了几口饭。其实在这一年多里,也有同事三番两次地让我搬家,给我有理有据地分析合租的种种不好,我想也没想都拒绝了。我想我这不是在生她的气,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她走她留她烫我打我骂我威吓我不理我,我大概都不会生气。

我对她说,你咋不明天就走呢。她说,你这句话像个东北人,感谢姐在这段时间对你普通话以及生活上的莫大帮助。她举起了杯子,我跟她碰了一下,那是一杯白开水。

一直以来,我总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我后来问过她,她也忘了。她只说听不懂我讲话,普通话烂到不行,又也不是地道的四川话,后来慢慢好起来,她说这都是她的功劳。

我问她:哪天走?我送你。

还不知道。她说,说罢她把手机递给我,那是一组馒头的照片。馒头又长大了,长高了许多,也肥了许多,黑得发亮的绒毛,耷拉着脑袋,脖子上的绳子换成了新的,我一边看她一边凑过来跟我讲,你看,这张馒头的样子好无辜,躺在公园的木椅上,满眼的委屈。

后来的时间飞快。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洗手间,一屋子的盆盆罐罐散在里面,她挽起袖子尖着手一个一个指着说,这是沐浴露这是洗手液这是洗衣液这两瓶是洗发水这是肥皂……你都可以用,说罢她又猫着腰跑到厨房把橱柜打开说,碗都在这,我不带走了,这是筷子调料酱油香油醋干辣椒花椒八角豆瓣酱,又忽然发现旁边的一堆,继续嚷着这是锅铲子这是没吃完的土豆米面……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宛如一个就要考试但却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的学生。她一边说一边骂我让我用心看着、记好了。我把手放进兜里,跟她左一趟右一趟地跑着,我想起从前做饭我总不记得冰箱里的鸡蛋,就发微信问她,我说,雨哥,冰箱里的鸡蛋是我们的吗?她说:是。我问:在哪一层?她说:最上面的第一层。我打开冰箱取了三颗蛋,打到碗里。继续回她,你说的是哪个第一层?从下往上的第一层还是从上往下的第一层?她就在微信里骂我,说我猪脑子,程序员思维,说我注孤生。我想今后我大概再也体会不到这样的唠叨了。

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吃了饭回来,她煞有介事地跟我说:不说声再见吗?

很多时候我知道,虽然我经常称骂她,称她为“剑人”,但是她没有剑,遇到雪雨风霜依旧会哭,依旧得自己硬抗。她只是个生活乐观的姑娘,把屋子收拾干净,把业绩做到全行第一,对生活保有热情,每天哈哈笑,减肥减不掉。

但有两件事情,我一直倍感遗憾。一是我挺后悔她爷爷去世的那次,没能起身抱抱她,或者做做别的,什么都可以,我本应该做得更好的。二是我想矫情地对她说一声谢谢。我知道,这世道言不由衷的感谢太多了,但这一声,真真假假,请你收下。

我想一吐为快,转过身来脑子里浮现了速度与激情里的台词,我说:怎么说得出口。

车来了,我踏上车在想:这一切她大概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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