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兀风骨 别有风流
——读张瑞田《砚边人文》
林伟光
张瑞田是我所心慕者。如何界定他呢?书法家或作家,似乎都不准确,他是既善书亦善文者,是书法家更是作家,却还是一个有批评意识的书法理论家。
他的隶书作品,刚健中蕴秀逸,跌宕风流,令人神往。可以看出他溯古通今的创作探求,是下足了功夫的,已形成独特风格。
说到对隶书的钟爱,其实缘于上世纪80年代,当他打开《张迁碑》,“粗犷的语言,朴茂的气息,远隔千年之久,直抵我心”,在《砚边人文》里他如此说。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浪漫的年代,多元的价值取向,各种思潮的碰撞,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人文精神,张瑞田荣幸地参与了这个时代的变革,他说,在启蒙和更新观念的时代语境里,“我顽强地留住了对隶书的记忆,保存了对隶书强大的兴趣”。所以,他笔下的隶书承载着传统的悠悠文脉,又有他个人思考的不懈探求,难怪散发着深厚与独特的艺术魅力。
张瑞田从来就不是一个写书法的书法家,他有独立思想,他的眼光始终投向辽阔而深邃的人文世界。即使写书法,也是把它引向一种人文的书写的境界,他以研究的眼光,探索着书法的奥秘,摆脱了当下炫技的局限,使书法在一种更深厚的背景,更开阔的境界里充分地展开。他的这本《砚边人文》,就有他对书法创作及发展的思考。
不知何时开始,写书法的与撰文章的,就有了畛域分明的鸿沟,颇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其实,它们是息息相关的。古往今来,哪一个书法大家,不是同时还是一个文章(诗词)大家?没有了文章春风秋雨的滋润和陶冶,书法云云就只剩下了技巧的层面了。而技巧是有局限的,当发展到某一阶段时,它会僵化,就势必影响了书法的艺术质量。
因此,张瑞田格外强调:“书法家的字是传统文化的延伸,不能仅以字论字。”这个鲜明的观点,充分体现了他清醒的头脑和具有思想深度的睿智。而重要的,我想,却还是他发现了书法内核中人的主导因素,是人写书法,而非技术支配着书法,这种厘清头脑中的混乱意识的清醒,对书法创作是颇具暮鼓晨钟的悠远意义的。我想,这就是张瑞田书法家以外的批评家的分量和意义了。
我读张瑞田此书中的不少文章,常常被启迪,这就是所谓的“开卷有益”者也。他谈书法,视野开阔,纵贯古今,这种把握大局,不为某种屑屑观念所囿的目光,令人敬佩。而难得的是,他思想通透,以研究的态度,扎实的文字,敢言人所不敢言,廓清了重重迷雾,还历史以清明。这一特点,在他带考证性质的文章里表现得尤为突出。
当然,此书中我最欣赏的文字,还是他写前辈书家(也是著名文化人物)的文章,他不是为写文章而写文章的,总是有话要说。而这话又说得很真诚,不虚伪,也从不人云亦云,充分地展示了他扎实而饶然情趣的文风。他坚持独立思考,坚持说真话,而由于他有知识上的深厚储备,有睿智,又知人善书,故所论的都中肯而精妙。
他坚持着“笔路即心路”的观点,所以写这些重要文化人时,总能透过书法,还原书法背后的人物。于是,笔下的俞樾、梁启超、鲁迅、陈独秀、章士钊、马一浮、谢无量、弘一、黄宾虹、高二适、傅雷、叶圣陶、丰子恺、龙榆生、沙孟海等,无不鲜活生动,精神焕发。你不知是否注意到?他笔下的这些人物,很少是当下意义上的书法家,可他们的书法却都足以在书法史上放射出绚烂的光芒。
我似乎发现,张瑞田有一份学术上的野心,他是想借着这些历史人物,这也是他所景仰的前辈文化人,梳理出一种迥异于流俗的中国近现代书法的脉络,让人们更清晰地感受到书法“字”以外的深厚的文化内蕴。或者可以这么说吧,他是以此表达一种观点,就是书法不只是写字,更是扎根于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上,传承着五千年中华文化的载体。
从他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铮铮的风骨。书中,他表现出对高二适先生景仰之情。高二适因“兰亭论辩”而出名,他当年面对的可是权威人物郭沬若啊,但是,他不因此而退缩,敢于表达不同的意见,敢于争论,表现了一个正直文化人的刚正不阿。孰是孰非的争辩,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高二适身上所呈现的兀兀风骨,这是十分珍贵的人格魅力。现在,一些文化人的表现真的令人齿冷,趋炎附势,曲学阿世,取媚流俗者,比比然也。他们或唯上,或迎合,或奔走于豪门市场,真是每况愈下了。而这也更加凸显了高二适先生独立寒秋的傲岸姿态。
可以看出,张瑞田是服膺这种人格精神的;所以,他写这些伟岸人物,其实还有另外的意义,就是借此激励自己,完善自我的人格。
其实,张瑞田就是一个有独立精神的人。他的兀兀风骨,他的独立精神,支撑起他书法和文章的别有一番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