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聿 2019年2月25日
周作人《谈虎集•北沟沿通信》
周作人(1885—1967)自编文集《谈虎集》收入了作者1919年至1927年所作杂文132篇,皆为关于社会与世情的评论,见识广博,谈锋犀利,确如生风之虎。春节幽居,无意间读到了其中“北沟沿通信”一篇。其中一段谈及对女性的要求:
古代希腊人曾这样说过,一个男子应当娶妻以传子孙,纳妾以得侍奉,友妓(Hetaira原语意为女友)以求悦乐。这是宗法时代的一句不客气的话,不合于现代新道德的标准了,但男子对于女性的要求却最诚实地表示出来。意大利经济学家密乞耳思(Robert Michels)著《性的伦理》(英译在现代科学丛书中)引有威尼思地方的谚语,云女子应有四种相,即是:
街上安详,(Matrona in strada,)
寺内端庄,(Modesta in chiesa,)
家中勤勉,(Massaia in casa,)
□□癫狂,(e Mattona in letto。)
可见男子之永远的女性便只是圣母与淫女(这个佛经的译语似乎比上文所用的娼妇较好一点,)的合一,如据华宁格耳所说,女性原来就是如此,那么理想与事实本不相背,岂不就很好么?
此段开了两个天窗,隐去了意大利语letto的字意。查了意语词典,方知其意为“床”,故最后一行应译为“床上癫狂”。此句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语,谓妻子”要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牙床,下得战场。”更有要求女子“在家像主妇,出门像贵妇,床上像荡妇”之说。可见古今中外情同一理。但“下得战场”一说却不免有几分苛求,尤其是在冷兵器时代。历史上除了古代亚马孙族(Amazon)女战士,似乎还未见过硬要女子在战场上充当英雄的民族。周作人认为:淫女或娼妇之说,其实是强调了女性应有的享乐权,在彼时颇具进步意义。他认为不该将女子视为圣母供奉,亦不该将她们当作娼妇鄙薄。这似乎是说正确的做法应是二者之折衷,如亚里士多德在其《尼各马可伦理学》(Nicomachean Ethics)里所言:
道德的卓越涉及激情和行动,有过度、不足和适中之分。例如:畏惧、自信、爱、愤怒、怜悯以及一般的快乐和痛苦,都会使人感到过多或过少,这两种情况都不佳;但在正确的时间感到它们,对象正确,方式也正确,却是折衷的和最佳的,而这正是卓越的典型特征。
此段中的两个人名值得一辨。一是意大利经济学家“密乞耳思”。此说有误。罗伯特•米切尔斯(1876—1936)是生于德国的意大利社会学家,不是经济学家。文中说他著的《性的伦理》一书,其原文是德语,书名为Grenzen der Geschlechtsmoral(《性伦理之边界》),1914年由彭涅得罗(Alfredo Ponedro)译成英文,书名为《性伦理》(Sexual Ethics)。二是“华宁格尔”,这个人名是奥地利哲学家奥托•魏宁格(Otto Weininger,1880—1903)在上个世纪之初的中译。2004年,我译出了他唯一的哲学著作《性与性格》(德文Geschlecht und Charakter,英文Sex and Character),2006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此后十余年间,此书三次再版,即2006年由台湾一家出版社出版了竖排繁体字版,2011年由凤凰出版集团译林出版社再版,以及2017年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再版。周作人在上个世纪20年代前后就注意到了魏宁格这本著作,并显然是赞同书中对男女两性的心理分析。15年前,我在此书“译者序言”中写道:
魏宁格将女性进一步划分为“母性型”和“妓女型”两类,认为前者属于最接近原生状态的女人,处在人类生活的最低层面,只能作为庸人的朋友,因为她们身上的女性因素最多,最接近于“无”,对人类文化的进步没有多少贡献;而后者身上的女性因素则少于前者,是天才者的朋友,能够参与促进文化进步的活动,因而生活在一个较高的层面上。当然,世上根本不存在这两种类型的绝对形式,女人都是这两种基本类型的混合体。魏宁格由此指出,既然绝对意义上的女人是“无”,她就根本无法具备本体意义上的存在;男人将自己的罪投射给女人,才使女人获得了存在,而从伦理意义上说,男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女人,这就是男人的罪……在魏宁格看来,女人绝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体,更是具体历史条件下的社会性个体;因此,女人的性格特点势必带有男权社会所赋予的浓厚色彩。在这种前提下谈论妇女解放,只能是一种奢侈的幻想,因为惟有到男人不再把女人用作达到目的的工具、女人不再渴望通过男人获得自己的价值(这其实也是女人把男人用作了达到目的的工具)的时候,才会出现真正的两性平等。所以,魏宁格才深刻地指出:“妇女解放的最终敌人,就是女人自己。”(第二部分第十四章)
周作人在此文中说:“可见男子之永远的女性便只是圣母与淫女的合一,如据华宁格耳所说,女性原来就是如此,那么理想与事实本不相背,岂不就很好么? ”我译的《性与性格》,如今竟然见于他写于九十年以前的文章,使我不由产生了隔世遇故的沧桑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