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马建明如往常一样,很早醒来。屋子里还是漆黑的,床头边插着的小夜灯又没亮。
马建明把小夜灯拿下来,把插头的铁片稍微掰弯了些,又插了上去,亮了。他极痛恶黑暗,从老伴儿小花离开的那天开始,这盏小夜灯点亮了他几百个惧怕的夜晚。
橘黄暗哑的灯光好像有特别的魔力,能够让他安心。他平躺在床上,有些焦虑,他似乎总是在醒着却不做什么事情的时候焦虑。
他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交叉放在胸口?不,那样会做噩梦的。他如痛恶黑暗一般痛恶噩梦。或者,伸直平放,像一个死人?不,他惧怕死亡。
屋子里的颜色,渐渐转变成冥灰,焦虑的马建明似乎开心了些,他心里默念,又捱过一天。他起床,在牙刷上挤上芳草牙膏,一边刷牙,一边呢喃自语:“现在芳草牙膏很难买啦,小辉家的小超市再关门的话我就真的不知道去哪儿买啦。”
早餐是用红糖水冲了个鸡蛋,他已经这样吃了许久了。最早,是他们一起这样吃。周围的人都说,老马家的红糖水鸡蛋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他总对这样的言论不置可否。
吃罢饭,他细心地辫起自己的胡子。花白的长长的茂密的胡子,辫成麻花,就像小花当年的辫子一样的麻花。
阳光爬到防盗窗第二根棍子的时候,老马挽着菜篮子出门了。还残留的些许清晨的薄雾,抚在他脸上,有些湿润。
直走,过红绿灯,再右拐,第五十七步,他在这里买了菠菜。多新鲜水灵的菠菜啊,看颜色就能想象到脆嫩的口感。再往前走,九步,他买了豆腐和腐竹。清雅的豆香往他的鼻子里钻。
有自行车挡在前面,马建明也不绕过,就在后面安静地等着。有人赶紧提着菜把车推走,歉意又有些奇怪的望了望他。他也不说话,又往前走着。
菜篮子越来越重,老马渐渐喘起了粗气。当他走出菜市场的时候,许多摩的师傅围上来说:“大爷,送您吧。”他笑着跟人家挥手,说:“不必啦,我还能走回去哩。”
有些摩的师傅也认识他,晓得他不会坐车的,于是也就转身招呼别人去了。还等着别人搭话的老马被晾在那里,也不觉尴尬,慢慢挪着步子往家走。
上楼,老马双手撑着膝盖,喘了许久才哆哆嗦嗦掏出钥匙,拧开房门。
先把豆腐和牛肉放进冰箱冷冻,再把蔬菜从塑料袋中解救出来。马建明双手叉腰,深吐了一口长气。但他还不能休息。他从储藏间的角落里,把一口铜炭炉收拾出来。先用干抹布掸去浮灰,再用水冲,然后用百洁布沾着洗洁精水,仔细擦拭。接口的缝隙,他都用牙签仔细地挑出隐藏的污垢。
四十分钟后,铜炭炉清洗好了,冰箱里冻的牛肉也是最好切的时候。他的刀极锋利,他的刀工也极好,切成薄片的牛肉自然卷曲,在案板上跳跃着。
切完牛肉,二儿子马卫军一家来了。门一开,孙子马万足就扑在他怀里,险些把他撞个跟头。
马卫军呵斥道:“万足,别把爷爷撞倒。”
“不碍事不碍事。”马建明冲儿子摆手,又对马万足说,“得了,进屋看电视去吧。”
马卫军笑着说:“爸,您别把孩子惯坏了。今个儿啊,我带了两瓶好酒,咱好好喝一顿。”马卫军媳妇郑小美也说:“对啊爸,别把孩子宠坏了。”马建明心想,一星期才来这么一次,哪里宠得坏。
郑小美话音刚落,马卫国带着媳妇张艳丽也来到了。马卫国说:“呦,小军带好酒啦,今个儿有口福咯。哥哥我可还从来没喝过这么高档的酒呢。”
“大哥,瞧您话说的,您这财大气粗的,什么好酒没喝过,还在爸跟前贫嘴。”马卫军说。
“行了行了。”马建明说,“都进屋坐吧。电视柜底下有无烟炭,炉子我也刷得了,把炭火点上,咱们今儿吃火锅。”
“啊?——”马万足苦着脸,“又吃火锅啊?”
马建明心说,吃火锅咋的了?炭火、铜炉、牛油清汤,还能委屈了你不成,旧社会可都是地主老财才能享受的呢。这番话,说了不知道多少遍,马万足依然没有爱上他的火锅,他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有些失望。多好的火锅啊,小花最爱吃的火锅。
马万足见没人搭理他,跳起来嚷道:“我要吃四川的麻辣火锅!”
马卫国正和马卫军搭桌子摆椅子。听见马万足说这样的话,马卫国训斥:“万足,你怎么能这么跟长辈说话呢?!你就是这么看待爷爷和爷爷的火锅的?要知道,百善孝为先,你对爷爷的孝顺呢?!”
正在摆筷子的郑小美不乐意了:“大哥,您这么说可不对啊,我们家万足怎么了?不就是说想吃麻辣火锅吗,至于给孩子扣帽子的吗?”
张艳丽一拍桌子:“郑小美,你胆子大啊,你还知道叫大哥啊,你怎么说话的,信不信我把你嘴撕了!”
马建明从厨房端着牛肉和冻豆腐出来,站定,喊道:“别吵了,吃饭!”
似乎一嗓子喊出太多力气,马建明剧烈地咳嗽起来。牛肉卷滚落在地,冻豆腐也掉了几块。
马万足喊着:“爷爷你浪费粮食啦!”
被几人争着捋气的马建明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有些虚弱地说:“吃饭吧。”
炭火在暴烈地燃着,乳白的汤汁翻滚涌动。马建明夹起几片腐竹放在马万足碗里,说:“万足今天委屈啦,牛肉被爷爷浪费了,下次爷爷给你准备很多很多牛肉好不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马卫军站起来,给马建明倒了一杯酒。他也举起了自己的杯子:“爸,我敬您一杯。您也知道,我们家万足确实挺委屈的,这才上初二,学校这么远,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这初二可是最关键的一年,基础不牢,这,这中考怎么办嘛。您看,要不您搬我那儿住,小美带万足在这儿住?主要就是图孩子上学方便,我还能照顾您,你看成吗?”
马建明听了眼圈犯红:“儿啊,爸喝你一口酒真不容易啊。”说罢,杯一扬,一饮而尽。
马卫军有些尴尬地站着,刚准备说什么。马卫国插话了:“爸,要不您搬我那儿住,我天天陪您喝几盅,别的没有啊,就是您这楼上楼下的爬楼梯,多累啊,我那儿就是一楼,还有小花园。多好啊。您上我那儿住去。”
张艳丽跟着敲边鼓:“就是啊,爸,您可别让有心人占了便宜了。您这地段现在可要规划拆迁呢,他马卫军按的什么心呐,这是明摆着要跟您换房啊。您想,这房现在可比他们那小破屋值钱多了!”
“呦,怎么叫有心人了?我看你才是想黑爸的钱吧?让爸去你那儿住?哦,这房没人住了,那不只有卖了,卖的钱最后终归要进了你们俩的腰包吧?”郑小美阴阳怪气地说。
“弟妹,你这话,错了!咱们是个团结的家庭,你这样不团结的语言,究竟是想干什么?!”马卫国紧接着又对马建明说:“爸!你可不能听郑小美的。她就是想拆散咱们这个幸福的家庭!”
郑小美一把把筷子摔在地上:“拆散?还用我拆吗?09年我们家卫军手里的绿化项目是谁给夺走的?!别自己一身绿毛说别人是妖怪!你看爸身上穿的外套,我,郑小美!在国外两千多给爸买的!你呢?天天就知道骗爸的养老金……”
“你说谁骗爸养老金?谁骗爸养老金了?!”张艳丽哭着喊,“我为这个家奉献多少你知道个屁!”
马卫国站了起来,来扯马建明的外套。他满嘴酒气地说:“爸,咱不穿这破外套,下午我带你去买三千的。不,咱买五千的!”
“马卫国你什么意思你?你能给爸买,我就不能给爸买了?我告诉你,不要想着独吞家产!”
“爸还健在你就谈家产?!”
“那你意思是,等爸走了你独吞?”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这些年,能帮就帮你,你还想我怎么做?”
“帮?你那也叫帮?”
……………………
马建明沉默地看着这场闹剧,哭喊声,撞击声,酒瓶碎掉的声音……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吧,他的脑袋浑浑噩噩的,听得不太真切。但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躺在医院病床的马卫国和马卫军两人的手机都收到了这样一段录音:我被绑架了,别来找我,房子我捐了。我也该去找小花了……
设宴满屋,大家相争。不如有块饼干,大家相安。——后记
琅琊令第四期:无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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