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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接手了老医生的医务室,但她资历太浅,周边几个医务室的医生都有十多年的从医经验。她初出茅庐,群众不熟悉她,对她的医术还抱有怀疑。
所以在她接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来看病的人屈指可数。但她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坚强,她吃住在医务室,长年守在医务室,哪怕夜里人家来看病,她也会从睡梦中起来。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开店容易守店难。”
她只要一有时间就钻研医书,不断学习充电,在历次乡里组织的乡村医生考试中都名列前茅,打出了名气。但周围的老百姓不知道这些,一是她刚开始独立行医,人们对她不了解;二是她的医务室很偏,虽然与村委会在一起,但远离村民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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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农村有很多砖窑场,在砖窑场上班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很多来自安徽、河南、山东等地。当地的村民虽然知道有个新医生,但还是习惯在资历老的医生那看病,但那些砖窑场的外地工人不存在这些,于是他们成了妈妈医务室初期的主要病源。
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他们来看的病,除了一些常见的伤风感冒,大部分是来治伤,各种伤筋动骨,各种血肉模糊。最常见的是手脚伤,还有背上的伤、头上的伤,要么是因为意外工伤,要么是因为打架斗殴。
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妈妈专门买了像鱼钩一样的弯钩给人缝伤口。先是要用药水清洗污血,待伤口干净后,用镊子夹着弯钩一针一针地缝合。她看上去特别冷静,好像在缝衣服一样。
但作为旁观者,我看到的是活生生的肉,缝的时候还有血不停地渗出来,有的都能看到骨头。有的人会打麻药,感觉不那么疼;但也有性格彪悍的拒绝打麻药,缝得时候他们手脚颤抖,表情扭曲,发出痛苦的哀嚎,真的是看得我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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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时这批砖窑场的工人中有一个叫老五的,是他们中的一个头头。工人发生大病小病都由老五带过来。他们过来看病常常拿不出钱来,妈妈念他们辛苦可怜就同意暂时赊账,而这账就记在老五头上。
但他们把账能拖一个月是一个月,能拖一年是一年。那时我经常跟着妈妈跑到砖窑场找老五要帐。后来砖窑场的势头不那么好了,老五他们也走了。
不过正是这批外来的工人,把妈妈的口碑传了出去。先是在砖窑场上班的本地人过来,后来村子里来看病的也多了起来。由于妈妈勤奋敬业,受到越来越多老百姓的信任,他们过来不光光是看病,还有的专门过来拉家常。
同时妈妈的医术也得到了广泛认可,在很多地方看不好的病,到妈妈这边通常能见到效果;在其他地方治疗要花费很多钱的病,到妈妈这边往往很低的费用就能搞定。于是来找她看病的人越来越多,隔壁好几个村子就不必说了,还有很远地方的陌生人专门跑来找她治病,老于头就算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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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于头个子很小,佝偻着背,穿着破旧,一看就是可怜人。听妈妈说他和老伴相依为命,虽有子女但都不怎么管他们。
他们很穷,手里没什么钱,仅有的一点收入都是靠老于头到处做零活打游击挣来的,生活都不够,若是有个大病小灾的更是艰难。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听到妈妈这边的,只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很远,过来要一个多小时,这对于那时的农村来说是相当遥远的距离。
妈妈知道他们困难,一些伤风感冒的小病都是不收他们钱的。妈妈还常常从村民那搜集一些旧衣服,等他们过来看病时给他们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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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妈妈带我去出诊,这时已经不是走路了,而是骑摩托车,就是到老于头家。不知拐了多少地方,在一个土坯砌成的房子停了下来。老于头病倒了,老伴身体不便走不动路,只能打电话让妈妈上门治疗。
房子很小,里面光线很暗,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桌椅横七竖八地摆放,衣服、被子等东一堆西一堆,看得我心烦意乱。
妈妈像平常一样,跟老人拉家常,麻利地给老于头测体温、量血压、配药水......
这时老于头老伴端来了两碗水给我和妈妈,我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觉得脏不想喝,犹豫不绝。妈妈好像感觉到了,看着我点头示意我喝下。现在想来,妈妈应该是不想让他们感到被嫌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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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初中到市里上寄宿制学校起,就很少到医务室了,后来大学去了外地,工作后更是离家遥远。
妈妈的医务室也几经搬迁,最后随着农村医疗合作社的推行而关闭。从去年开始,妈妈被安排到一家社区当医生,不再是狭小简陋的房子了。那里窗明几净,有护士配合,正常上下班,也不用出诊,生活开始变得规律,吃饭也不再是有上顿没下顿了。
相对于过去,现在她所面对的病人少得多,病症简单得多,工作量也轻松得多。但她仍怀念之前一个人一家医务室的岁月,那是她不向命运屈服的奋斗史,那是她艰难、心酸、孤独、奋发、坚强、乐观、勇往直前的心路历程。
在我看来她是十分热爱她的职业和工作的,她经历了各种艰辛磨难,但她也是快乐的。这么多年来,不计其数的病人在她手上被治好,拿下了一个又一个疑难杂症,那种心灵上的富足是一般人很难体会到的,那是一种对自己大半生经历特别充分的认可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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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一个农村女人,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走上了一条之前从未想过的治病救人的道路。
她不是正规医学院校毕业,半路出家,跟的老师也不怎么教,几乎全是靠自学。从赤脚医生做起,几乎用脚走遍了周边村落的每一条路、每一户人家。
她的理论可能没那么强,但我敢说,她极为丰富的临床经验,和对于常见疾病的把控是很多大医院的全科医生无法比拟的。
她的存在让周边村落的群众有地方看病且看得起病,她的勤劳和敬业让病人们感到踏实且放心,她的医术让乡亲们从心底里佩服和相信。
我想她就是那无名花,是那田野里万千无名花中的一朵。不起眼但坚强,小小的身躯却能释放出巨大的力量,不惧风雨,安静生长。
那蓝色的花瓣是天空,那黄色的花蕊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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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回家,我居然又看到了老于头,老了好多,估计有七十多岁了,身体开始萎缩,头发已经花白。他的老伴生病了,他用三轮车拖着她来找妈妈看病。
他没认出我来,是啊,快20多年了,我完全变了样子。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看样子应该不是很好。
老于头给老伴看完病出来了,我看到他和妈妈好像在推搡着,原来他要付钱,妈妈不肯收。可能是他事先早有准备,拿出来一袋鸡蛋硬是塞给了妈妈。
望着老于头骑着三轮车拖着老伴渐渐远去,我心底一阵莫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回头看那袋鸡蛋,红色的塑料袋,有点破旧,怕是积攒了有一些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