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厨川白村曾说过:“生命力受了压制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文学作品作为作家精神的产品,不论它采用的是何种表现手法,总是会与其身世、经历、现实感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苦闷正是优秀精神财富的策源之一。
我国清代短篇小说家蒲松龄就是这样一个“生命力受了压制”的苦闷之人。他以文为友,孜孜不倦地读书、教书、著书,唯有一桩心愿未了——科甲功名。为了功名,蒲松龄从少年英姿考到双鬓斑白,屡试不第,满腔郁愤积与胸中不得泄,化为了《聊斋志 异》奇文五百篇。在这部伟大的著作中,怨、恨、愤等处处可见,他的苦闷心态正是封建时代落魄文人的典型:对现实世界不满,充满了怨恨,但又抑制不住羡慕之情,内心难以平衡。所幸蒲松龄的苦闷虽由落魄而发,却不以落魄为止。在《罗刹海市》中,他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虚拟的理想王国。
《罗刹海市》中的主人公马骥“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即罗刹国,此地一切颠倒混淆,丑被认为是美的,越丑的人越可升官发财,一国之相更是丑到了极致——“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 马骥长相英俊,有“俊人”之号,此国人却“以为妖,群哗而走”,马骥无奈以炭涂面扮张飞之后,却被视为美丽,得以谒见国王,进而拜为大夫。马骥最终无法忍受,毅然离开罗刹国,前往龙宫。在这里他的才学得到认可,备受礼遇,龙王还将龙女许配给了马骥,最终衣锦还乡,儿女成双。从这篇故事可以看出蒲松龄希望当时的社会能建立公正的取贤制度,但在现实世界他的人生却是充满苦闷,远非马骥这般幸运。他出生书香门第,“十九岁初应童子试,即以县、府、道三第一补博士弟 子员,文名籍籍诸生间”。时任学道的“清初六家”之一施 闰章对他极为赏识,可谓少年得志。但此后的蒲松龄却屡试不第, 蹉跎一生,他曾著诗自述“良禽高飞尽,吾郑数何奇。莫下陵阳泪, 三年黍一炊。不恨前途远,止恨流光速。回想三年前,含涕犹在目。 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五夜闻鸡后,死灰复欲然”。然而直至71 岁时蒲松龄才破例被补为贡生。从聊斋中可以看出其实蒲松龄并不反对科举制度本身,但他明确地指出了这一取贤方式在具体操作上的两大缺陷:一是科场贪污贿赂,舞弊成风。例如在《神女》篇中,他讥讽学使署“非白 手可以出入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 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 去。”二 是考官素质低下,愚贤不辨。如在《于去恶》篇中,学子们哀叹考官胸无点墨,“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而《何仙》篇中的考官更 是“在黑暗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地异色,无正明也。”再如罗刹国,取贤“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 貌”,且形貌的标准荒唐可笑,正是对科场现实的辛辣讽刺。反观龙宫海市,龙王因马骥诗赋绝佳赞其“先生雄才,有光水国也!”马骥最终也因自己的才华而飞黄腾达。从这些故事可以看出蒲松龄想要建立起考风清净、公平清正的取贤制度的人生理想。
与同时代的读书人一样,蒲松龄希望能获得对自身价值的肯定,但却一生困顿苦闷,科举无门,只能长期在大户人家坐馆授课。《罗刹海市》篇中,主人公马骥在龙宫受到了极高的礼遇与尊重,世子赞其“中华贤士”,龙王“授以水晶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马骥立即文思如泉涌,“立成千余言”,备受肯定。 但现实世界中的蒲松龄并未获得马骥的待遇,他因屡试不中,为生活所迫,只能寄人篱下,以授课为生,无奈地慨叹“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课少东家嫌懒惰,工多子弟结冤仇。”面对现实世界的失望,蒲松龄发自内心地渴望遇见如龙王般礼贤下士,惜才爱才的统治者,得以拜官赐金,遍历诸海,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也正因他在现实中的怀才不遇,孤愤苦闷才会在自己的心灵幻想中为那些和自己境况相似的落魄文人们安排了令人羡慕的境遇, 从而使自己饱经沧桑的苦闷心灵得到最大限度的抚慰与满足,从而求得心理平衡,在幻想中获得对自身价值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