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打过电话来,提起上周他和James,以及Stephanie去雪山上小转一圈回来之后,James非要拉他去酒吧里不醉不归。女人的愁绪往往是通过眼泪解决,而男人的愁绪则尽在酒杯里,三杯两盏下肚,满肚子的情绪郁结喷薄而出,提到因脑癌刚刚去世的年轻的滑雪教练弗洛,提起不得已的人生别离,提起曾经一起欢笑一起痛苦的日子。
白驹过隙,忙碌奔波中,忽然不可置信地想起一年前的春节,为给我从南美回来接风,一干七、八人在我家喝多了唱《Dirtyoldtown》叠在一张两人沙发上的场景已然恍如隔世。人生如一本书,每一折叠,过去就那么过去了,唐时风,商时雨,募然回首,一份记忆一个章回,一场因缘一段人生。记忆是缝书的线,人和人,逢了又离开,走的时候来不及摆一摆手,再见时也依然如昨。
(自左:老土,Nadine,Erika, Garb,James, Catalina, Paul)
(自左:Gabriel,老土,Nadine, James, Paul,鱼,Catalina)
James小小瘦瘦的,是爱尔兰后裔。第一次到我家吃饭时,吃完饭我刚要起身,他呯的一声站起来,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其余十来人一概不要帮忙,独自开始乒里乓啷的干活。一转眼功夫,碗碟齐齐整整的排在洗碗机里,桌子擦的干干净净,连做饭的灶台和洗碗槽都洗刷的锃明瓦亮,比专业小时工还专业高效。爱尔兰的家庭多半很壮大,James也不例外,一家子兄弟姐妹七八人,从能走路就开始干家务 ,高中毕业都要自谋生路,很小就习惯了打工养活自己。
James很习惯把自己排的满满的,要读一个护理课(好找工作),要读一门物理课(可以找到好工作),再读一个户外探险(作为自己的最大娱乐项目),还要时不时的打工,赚点学费。为了节省房屋开支,他买了个二手房车,停在朋友Rupert家的院子里,不舍得烧暖气,在加拿大零下20多度的严寒里经常哆哆嗦嗦的,冬天到我家每次吃水果都兴奋的手舞足蹈:“我好久不吃水果啦,我那个地方没法吃水果,买了水果放在屋里(指他的房车)就全冻成冰疙瘩啦。”James,Paul和老土三人最迷攀岩,因而去年一起住了一个夏天,他们就在沃尔玛超市的停车场上搭了帐篷和房车住了一个月,白天攀岩游泳,晚上回来有酒有肉,有厕所,有wifi,有吉它,不亦乐乎,不时跟我通通视频,有一次,看到他们仨儿在沃尔玛的流浪汉营地上一边喝着我让人带去的茅台,一边弹着吉它唱歌,种种错搭,我一时乐不可支。
Paul长的高大威猛,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头,一头金色的齐肩长发,我夸他长得象我的偶像布莱克.皮特,他笑而不语。万圣节他扮演耶稣,真是象极了---一样的瘦而高,一样的带点自虐和怜悯世人的神情。
Paul以前是木匠,学费一不够就打打木工活儿,他买了个二手柴油面包车,车里全部DIY,做了很多大木箱子,在大木箱子上架了个厚实大木板就就是他的床,更难得的是,他的床垫、被子、褥子,枕头套全是他用毛线一针针织出来的,他的所有衣物---外套、毛衣、手套、帽子全是如此,他住在我家时,一边和我悠悠聊着天,一边一针一针的织东西。
“你为什么要花时间织这些啊?买起来又不贵。”我问他。
“不知道,织这些让我内心平静。”他说。
Paul喜欢讨论心理学的问题,人的无意识和下意识等等,我有时跟他讲讲我在工作中的一些事儿,他会认真地听,然后饶有乐趣的分析这人的心理深处那人的意识分析等等,偶尔很到位,但经常也会夹杂大量的主观成分。
Paul总是计划性欠缺,去年冬天,他白天忙着木匠活,晚上还要让我帮他辅导会计好应付考试,正好赶上腰伤复发,每天唉哟唉哟的叫。实在听不下去,我就说他:“你就别干啦,趴一天吧。”
“不行,下周就得付学费啦,停一天这活儿就接不上了。”
“那你就等下学期。”
“不行,那花费就更大了。”
真是穷人家里百事哀啊,只有忍着听他的哀嚎。
上周老土来电话说,Paul又来住了,做木匠活儿时用锤子把手砸了,起身时又不小心撞在门柱上,把牙撞掉了半颗,偏偏没舍得买牙科险,太贵了还不舍得治,只能忍痛拖着。
我毫无同情心的笑了一会儿,慢慢心里也有点痛惜起来,快40岁的人了,老这么不靠谱可咋整呢?
去年冬天,我们不在加拿大,Paul跑到我家住了一个月,知道我俩爱烤火塘,给我们砍了一整院子的木头,老土拍了照发过来,把我惊到了,真难为他了,这得花多少时间啊!
“我想我有钱了,就去白马(加拿大北边,因纽特人的聚居地),买一大片林地,建一个小木屋,养马养牛养羊。”有一天他满脸憧憬的说。
上月,收到留言,Erika说她要去香港打工了,问我能否想法到香港去和她“偶遇”。这是个法国姑娘,生在美国,长在秘鲁和厄瓜多尔,后来在苏格兰和加拿大读书,他的父亲是土豆专家,在世界各地研究和试验土豆,因此她的兄弟姐妹们从小就把整个世界当成是家,四处乱窜,前年圣诞,我们一起开party,她笑着说:“你知道吗?我的四个兄弟姐妹现在分别在四个大洲!”
Erika只有25岁,却有和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沉静和智慧,她爱独处,爱读书;也爱party,爱户外。
她有一种懂得如何去体谅别人感受的自然能力,在户外时非常在意团队成员冷暖,又总是能想出一些让我们欢乐起来的疯点子来--比如开一个南美之夜的party,烧一个假人过节;十五月圆,雪地明如白昼,酒喝半酣,突然提出来要去月夜雪鞋徒步;与男生们一起去踢足球,毫无顾忌的横冲直撞;开慈善晚会,组织各路人马来做志愿者,安排的井井有条。
无论是户外还是众人聚会时,她都时常流露出安静的快乐,象泉水一样自然。一次去Nicko在深山中的小木屋度假,Erika一路都在车上安静的看书,到了地儿,忽然发现她没了,从后门望去,发现她四仰八叉一个人躺在厚厚的雪地上,迎着漫天飘落的雪花,一脸幸福,把我给看呆了。进门后问她,她笑笑:“我觉得真美好啊。”
我家客厅比较大,这干人没事总喜欢凑到我家聚会,开始我还做做饭啥的,后来,大家来了都比较自觉,一起买了一起做,七八个人,包饺子,下火锅,甚至更简单汉堡三明治,只要一点肉,一点酒,几片面包,一会儿就能吃上喝上嗨上了。老土总是格外羡慕那些酒量弱的同学们---“半杯啤酒就可以嗨了,我可是要半斤白酒才能达到这状态啊!”
一天,八九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唱歌,想起了苏格兰民歌,老土弹着吉它,Erika弹着尤克里里,我们打着拍子,音乐节奏越来越快,琴声越来越急,突然,老土跳起来就站到饭桌上,合着节奏开始跳转圈舞。还没几下,只听“夸朗朗”一声,饭桌就粉碎性骨折了,碎盘子和菜肴汤水淋漓的洒了一地,众人忙不迭的赶紧收拾垃圾。
老土和Erika抱着乐器,连节奏都没有乱一下,就跳到旁边去边跳边唱起来了,仿佛为大家干活收拾垃圾来伴乐。James看着我在一旁收拾,很紧张的问我桌子怎么办,我眼睛不眨地笑:“看能行的就搁一边,不行的就都扔出去吧,没关系。”
Paul则平静的拿出木匠的看家本领来,在我们的歌声中开始修桌子。
James仍然很紧张的问:“你不生气啊?”
我笑着安慰他:“没事的,桌子可以丢,这种快乐可不常有。”
果然,时间逝去,那张被Paul修复的餐桌几经我们搬家辗转已经不知去向,但那天,Erika和老土从凌乱散落的满地盘碗菜肴中跳出来,带着满裤腿的汁水欢欢乐乐继续弹唱的场面,却始终留在我们快乐的记忆中,成了彼此人生中宝贵的资产。
(自左: Catalina, Erika, James, Paul, Garb)
Catalina是我在加拿大甘露市居住期间最要好的朋友。她来自厄瓜多尔,曾经在美国读经济学和MBA,后来在厄瓜多尔开办了一所提供创业企业孵化的小企业。为了追求户外梦想,漂流到我们这个小城市来学探险。我们叫她Cata,用西班牙语发音就成了“疙瘩“。
无论精神上还是身体上,她都对自我有极高的要求,我们气味相投,一拍即和,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一直觉得神奇,这个世界上来自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角落,完全不同的人种、完全不同的成长经历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和我属性这么一致的人呢?----Cata是听老土说我一个人驾着车从加拿大最东边的蒙特利尔横穿整个加拿大到达甘露市时执意要认识我的。---当我听说某人会让我由衷的佩服时,我也同样,会有一种不顾一切要立即结识的冲动。
Cata喜欢结交朋友,尤其是令她佩服的人,喜欢组织各种活动让她好朋友之间互相认识展开有深度的讨论,每当此时,她就在一旁乐开了花,和我一样。
Cata喜欢去每一个“第一次”,为此,她兴致勃勃的去学习一个又一个新东西,我们一起去学习攀岩攀冰,她拉着我加入了我们小城的女子攀冰队。来自热带的她开始学习滑雪,我成了她的第一任教练,她是我所有学生中进步最快的,我惊讶的发现,她对自己身体有一种惊人的控制能力,这或者来自于一种“运动天赋”,或者来自于一种专注和自信的劲头儿。仅仅学了四五次,她就可以和我一起从蓝道上雪山飞狐一般呼啸而下了。
对于宗教,我们都喜欢每周末去教堂“接受感染”,但从不愿意相信某种宗教的唯一性。
她喜欢看有思想深度的书,喜欢听人文讲座,喜欢所有高能量密度的东西,喜欢挑战自己的身体和智力,一分钟都不愿意停歇。
如果说不一样,那就是,Cata比我更沉静,内心更勇敢。她从精神上是无畏的,因此,她从来不惧惮和任何人打交道,只要她感兴趣,会毫不顾忌的四处去请教陌生人这事儿那事儿,毫无顾忌别人怎么看她,这样反而让她有一种四处结缘的神奇魔力。这方面,每次她都让我自愧弗如。
前年冬天,Cata去智利圣地亚哥,在路上行李被抢,几乎所有的财产都没了,笔记本电脑,钱包,重要的还有政府给她的大笔学生贷款(因厄瓜多尔汇款出境要征收5%的税,他们的大额跨境主要靠现金来去)。大雪纷飞中,我们去温哥华把沮丧的她接回来,安顿在我们家,开始了我们快乐的三人行生活。
我们三人通常会早早起来,带上三明治,一起去学校---看书,听演讲,上课,进行语言交流,作志愿者的工。下午四点三人会约着去岩馆攀岩或去体育馆跑圈。晚上回来,我们要么学习,要么重温老电影。为弥补住宿费,每天晚上,Cata会给我们做南美风格的晚饭,Cata做饭手法也和我一样,一做一大锅,几天吃不完,老土看着隔夜粘乎乎的Cheese和烂稀稀的pasta愁眉苦脸,我就赶紧炒个土豆丝,烤个馕我俩吃,只剩下Cata毫不在乎的一顿顿吃剩饭。吃完了,新做,依然是一大锅,以至老土每次看到Cata做饭都不免唉声叹气。
我生日那天早上,天还不亮,突然被几声爆炸声惊醒,赶忙跑到客厅,原来,Cata三四点就爬起来,吹了整整一屋子气球,气吹的太足,不免爆掉几个,看把我们吵醒了,她满脸懊恼,都忘记了说生日快乐,看着满天花板的气球,我则感动的满脸泪水。
去年我匆匆忙忙的回了国,Cata六月份也回了厄瓜多尔,起先她说想到一个小城市呆着,我以为她只是开玩笑,因为我知道她当时因为财产损失和原来企业倒闭而负债累累。但很快,她发来信息说,她已经到了她祖母所在的小城市,Loja,在这所小城的大学里教户外探险专业,很快乐。
过了几个月,Cata参加了横穿厄瓜多尔的国际挑战赛,那需要用皮划艇、自行车、和徒步的形式,用18天横穿整个厄瓜多尔---非常艰辛的赛事,临赛前,Cata写了一封长长的热情洋溢的信给所有的朋友。
她说:“我希望能与那些有勇气去追求梦想的人们一起去爬山、骑行、划船,因为我懂得人们有时是那样容易因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而深陷泥淖,而运动能赋予我们沉静的力量。”
“我知道,我们都是习惯性的动物,因此,我们需要训练,我练习运动,因为我试图去训练我的希望和灵性的肌肉,这样,我即不会沉沦,也不会肤浅的只为一个简单的目标而运动,运动是我30年追求的东西,最后它变成了一个种子,一个能给我沉静、能提醒我灵魂与身体本是同一的一个种子。”
“运运可以让我们卸下一切面具,在运动中,我们分享一切----分享汽车、分享餐桌、分享帐篷、分享欢笑与眼泪、分享挣扎与痛苦。我们的队友中即有卖糖果的孩子,也有亿万富翁,即有多种族的运动员也有不穿鞋子部落的子民,在这样一个空间里,你信什么宗教不重要,你多大年龄不重要,你父母做什么不重要,你能买得起什么装备不重要。这里,没什么能掩藏我们真实的情感和真正的灵魂,疲惫与竞争将把我们变成一滴透明的汗珠,如此透明,以至于上面不能附著一丝尘土与伪装!”
“我其实很害怕,不知道在这个比赛中,我会面临什么,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么长时间的比赛,但我想这是个特别的机会,我会和来自全世界各地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分享彼此的能量。我的朋友们,我希望我的能量能流向你们,并且带我们一起去我们应该去的地方,无论我们坚持到哪一天,无论结果如何,让我们一起去尝试!我的朋友们,我希望我能突破我的“极”,你们也能突破你们的“极”,我跟你们分享这些,因为在到达人生彼
岸的路上,我们没有人会孤独!”
回国后太忙,总是会和朋友们疏于联系,国内用Facebook不太方便,Cata力图在Whatsapp上找了我几次,我拖了好长时间才看到。Cata留了个很简短的言说:“Julie,我工作上有一些变化,想要和你谈谈。”我当时并没有理会。过了一阵子,在朋友转发的消息中,我惊讶的看到有一份厄瓜多尔当地的简报,是Cata和厄瓜多尔总统的合影,上面赫然一个标题“总统新任命国家体育部长:CatalinaOntaneda Vivar女士。”不禁惊呼起来,翻翻Cata的FB朋友圈,果然一堆祝贺,她本人和以前一样,只是总体说了声谢谢朋友们,自己依然没再多说。
后来又收到Cata的消息,“Julie,我的生活上也有了一点变化,还是想和你聊聊。”
老土听后,在一旁机警地问:“厄瓜多尔的总统有老婆没?”把我笑了个半死。
Cata了一年,终于还是离开了,她说她开不好那些会,斗不过那些人,但是她说,那是段很好的经历,她对自己很满意,因为此间,她还是成就了一些事儿的。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或者在天地间无目的的浮游,或者在世界的某一隅咬着牙死命干,或为生计发愁,或为关系苦恼,谁周围没有无数个嘈嘈切切的小九九,谁的心里没有叠叠荡荡的波澜起伏。只是,我经常想到地球那头的Catalina或者Erika,她们会出现在高山莽原的背景中和我内心 深处相呼和。悲伤是理想的余烬,他们偶尔传来的声音总是会遥遥的传递能量,让我重新燃起行将熄灭的火焰,告诉我那些光彩夺目的生活是真的,那个坚信一切的人是真的。
七月不远,但我并非孤独的马匹,所有的美好依然还在,所有的回声仍在远处徘徊。我相信,他们依旧在山后遥遥的等我,只要撒开了跑,天高地迥,一切自会循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