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超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他似乎是躺着，又似乎是曲着脚跪着，他没办法感知身体的某些部位，这令他才复苏的意识有些惶恐，突然，不停有人影从他眼前浮现，有年少去世的哥哥、有抛妻弃子的父亲，有含辛茹苦的母亲，有大学说好白头偕老却扭头就走的女朋友，有包大白，有张珍霞，有好多好多人，各种各样的表情在各种各样的人脸上浮现，又好像配合着各种各样的动作，后继不断的变化，逐渐融合成难以言述的混沌，甘超很烦躁，他甚至希望，要不然就这么睡过去，该有多好。

一股刺鼻到难以接受的药水味闯入这个世界，甘超明白，要说再见了，他必须再次开启现实世界的大门，只是临走之刻，他似乎对这片混沌尚存一丝留念。

他缓慢微睁双眼，灯光无论大小，对于他来讲都是刺目的，烘托着经久不散刺鼻的药水味，现实就用这种方式欢迎再次回归而来的他。

“醒了，醒了，快喊医生！”

听声音，应该是包大白吧，甘超很想微微一笑，却发现什么力气都使不上。

白衣天使们飞速而来，今天他们其实情绪挺大，这被板砖啊什么拍到后脑的人说实话伤肯定有，但是一下拍傻或者拍死的案例还是凤毛麟角，但是这个据说是银行工作人员的伤号直挺挺的昏迷了十几个小时，银行里都来了几波人了，搞得气氛越来越像奔丧，他们自己都怀疑若最后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到底这人是被拍死的还是医死的。

甘超看了下周围，最里圈的是包大白等一干死党和部门内部的人，张珍霞老总也来了，一双老眼浮肿着，明显就是哭过的，她这个年纪的人掉了眼泪可不是用点化妆品就能掩饰过去，甘超近年来其实对她意见颇多，但此刻心里稍暖；外圈就是分行上上下下职能部门的员工，特别是人力资源的老总，脸上挂着不带任何遮掩的如释重负的表情，用再厚的粉也遮不住。甘超略微抬手，挥了两下，权当表示自己醒了，没傻也没失忆。

“黄行长，是我，甘超醒了，目前看来情况还好。”

“没事就好，剩下的事情交给人力吧，嘱咐他对员工的关怀一定要到位，你马上赶回来。”

“好的，领导，我马上往行里走。”

赵有勤放下电话，重重的吐了口粗气，此刻他站在外圈的外圈，亲眼看到甘超苏醒过来，感觉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多事之秋，如果再出现员工因公的意外，他都不敢想象将面对什么样的局面，还好，一切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进行。

他将黄行长的话交代给了人力老总，人力老总马上领会，说今天会派人通宵陪着甘超，随时汇报情况，赵有勤点了点头，就轻轻的离开了病房，如同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富生银行西边市分行办公大楼。

这栋楼是黄林云调任西边市分行行长后第二年力排众议买下的，前身是西边市很著名的烂尾楼，当时西边市有一次政治风暴，主管规划、城建的领导统统被双规，原来主要承建这栋大楼的民营老板一看风头不对，第一时间跑路了，留下了这栋仅完成一半主体建设的半成品，后来政府觉得这玩意在最核心闹市区突兀的立着也不是个事，这不明摆着告诉社会大众，政府就是腐败和无能吗！所以一声令下，市属城投公司把这烂摊子接了下来。城投公司拿着也头疼，先不说要把它整体修完还需要多少资金，这修好了又卖给谁收回成本呢？城投公司虽是国营，但是老总们也要考虑当期收益和成本。城投公司是富生银行的大客户，黄林云恰恰就在一次大客户拜访中了解到了这个情况，当机立断，非常有魄力的说服总行，用一个非常优惠的价格将这栋楼整体买下，将整个分行都搬了过来，解决了城投的大问题，据说城投的领导对黄林云感激涕零，当年就把三十个亿发债的业务给了富生银行，如今这栋楼位于核心区域，价格比当时买下它的时候起码翻了三番，黄林云近年来在很多场合都吹嘘过自己这神来之笔给分行赚了好几个亿。

此刻临近中午，天气不好，阴沉多云，伴随着时大时小的阵雨，原本视野辽阔的二十八楼的行长会议室，此刻望出去就只有灰蒙蒙的云雾缭绕，想看什么都看不到。

会议室本身就是为行办班子准备的，圆桌造型，位置不多，但设施齐全，赵有勤推门而进的时候，发现行办成员以及几个核心部门的老总都在里面坐着了，而且看上去已经坐了一会了。

赵有勤屁股刚落在座位上，黄林云就在主座上说到：“赵行长辛苦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办公室主任刘志康主持会议，第一个议题也是本次会议唯一一个议题，就是华方资产管理公司收购富生银行资产事宜。

刘志康是办公室主任，只管流程不管业务，他声音刚落，公司部徐先图就站起来，将方案PPT展现在投影上，介绍起来：

“本次跟华方资产的合作起始于年初，在黄行长带领下，通过多轮谈判，目前终于就各项条款达成基本一致，现给各位领导汇报如下：”

方案本身是传统的资产买断，华方因自身报表资产需求，将富生银行持有的包括虚钢集团、神重工集团、善邻商贸等资产进行整体买断，徐先图在台上侃侃而谈，下面知道些什么的几个其实都心知肚明，最重要的是什么。

徐先图也知道，表面功夫不需要太过，短短五分钟，就结束了项目介绍，他刚坐下，黄林云开口：“冯行长，你先发表下意见。”

大家感觉到了，一切都很紧凑。

冯玉树感受到了周围同情的目光，这个头确实很难开，特别是他又是前任行办班子里唯一留任的，早在黄林云刚来的时候，大家一致认为分管风险和分管财务的行长肯定要换人，结果分管财务的立马就被换掉了，而冯玉树虽然还是个分行行长助理，但奇迹般的把风险分管到了现在，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见风使舵在人世间最好的诠释。

项目由分管风险的领导先发言，也是富生银行的惯例，这个首锅冯玉树觉得自己不得不背。

他清了清嗓子，说到：“从业务架构来看，短期内对我行资产规模影响较大，几个项目加起来我们要卖出去将近十个亿资产，报表数据方面请计财部综合考虑，长期来看，对于我行资产形态的优化，特别是腾挪大额资产空间，将额度和规模发力在产业集群客户上，整体风险应该是优化了的，个人提示就是既然是真实出表，注意后期交易模式和合同要经过我行法审严格确认，确保最后报表的严谨性。”

众人在心里对冯玉树不禁又再高看了一眼，看样子说了很多，也提示了很多，但最终还是隐约表达了明确的支持，真不愧分行第一老狐狸，水平够高。

黄林云看上去对冯玉树这貌似不偏不倚的发言很满意，接着问：“还有谁补充的吗？”

“黄行长，我说下吧”

听到这个声音，黄林云和赵有勤的眉头都皱了一下。

郑冰倩，分行副行长，分管会计和党群工作，人民银行总行背景，跟黄林云同一时间空降西边市分行，如果说黄林云代表的是富生银行总行的意志，那么郑冰倩代表的就是不可忽视的监管势力，郑冰倩人如其名，看面相就特别清高冰冷，这几年，跟红红火火干业务的黄林云自然不对路，但是碍于郑冰倩深厚的监管背景，黄林云保持了一个相对克制的态度，让她分管到了无关痛痒的会计和党群，这时候她要发言，让黄林云本能的觉得不会是什么好话。

“尊敬的黄行长还有各位同仁，公司部很专业，业务结构很成熟，我没什么意见，我想说点题外话，或者说是提请大家注意的是，业务逻辑的问题”郑冰倩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这逻辑也很简单，华方资产为什么要收购我们行的这些资产，这几个集团，目前在市场上都属于中高危行列，华方的尽调不可能了解不到，但在业务结构中，我看不到华方对于资产后续的跟进风控措施，就我做业务的角度而言，如果一个业务让我找不到自己和对方的共赢点，那么这个业务本身的逻辑就需要再讨论下，我的发言完毕，再次说明，我仅仅是提出个思考方向，并不否定业务本身。”

郑冰倩的讲话并不长，但是随后而来的是短暂的安静，黄林云用右手中指敲打着会议桌，声音不大，但似乎带着一股特别的规律感。

赵有勤知道，是他出场的时候了。

“郑行长的发言非常好，但是从公司业务的角度出发，郑行长离开业务条线时间也比较久了，难免有偏颇的地方”赵有勤说完这句话，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黄林云突然停止了敲打，双眼睁开，好似有种奇特的光芒。

“业务逻辑很简单，那就是收益风险比，在华方资产跟我们的沟通中，我们已经主动就借款人们的市场经营情况和贷后情况跟对方进行了详尽沟通，华方从我们手上拿走这些资产，支付的兑价是基准上浮5%，而这批资产的平均价格是基准上浮15%，这个价差是其他银行其他资产难以达到的，我相信对方的风控一定是对资产的风险和收益做出了综合权衡后，决定开展本笔业务，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多关心自己的业务，业务逻辑这个问题，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我想我们公司条线，对此有信心，不对的地方，请冰倩行长批评指正。”

赵有勤一番话，理中带刺，最后也充分表达了对郑冰倩的表面尊重，虽然她分管的是鸡毛蒜皮的非核心业务，但是从论序角度，她一直都在第一副行长的位置上，赵有勤的分寸把握得没有问题。

啪啪啪。

黄林云带头鼓掌，那么大家也得迎着皮头跟着鼓掌，就算郑冰倩熟韵世事的老脸都有些不自然

“赵行长的讲话非常好，做业务的人首先要专业，而且一定要有积极热情向上的心态，当然，我们也需要冰倩行长这样随时提醒我们，做到有所为有所为不为，那么分行的整体业务才能更快更好地发展。

掌声再次响起，在这个小会议室也算雷动。

跟华方资产的资产买断业务，略带波折，但是毫无悬念的在行办会上全票通过。

整个行办会只有这一个议题，当大家都以为今天就此结束的时候，三三两两开始小声讨论其他事宜的时候，黄林云压压手，示意大家安静。

“各位，今天我也想说个题外话。”

大家重新端坐，聆听黄行长的指示。

“大家可能听说了，在一次例行贷后中，我们的客户经理为保全客户资产，勇敢在危险面前站了出来并导致负伤，直到我们开会前，才确定没有生命危险”

黄林云说着，顺手打开一份文件

   “我查看了这名叫做甘超的客户经理的资料，让我非常惊讶，这几年他可以说是在公司条线战果累累，做了那么多大项目，几年来，居然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过这个小伙子，倒是那些屁都没做出来一个的人提拔了不少！难道分行的人才只能通过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发掘吗，赵有勤，徐先图，在这方面，你们有严重的失职，党群也有责任！”

黄林云把手里的文件重重的摔在桌上。

“西边市分行近几年确实还不错，但这不是大家忘记本分，心浮气躁的理由，我希望能永远以事实说话，以业绩说话，不拘一格降人才，我们的干部队伍这些年也出了不少东郭先生，大家要引以为戒啊。”

说完这些，黄林云起身，示意会议结束，离开了房间。

赵有勤和徐先图脸上惊讶多过郁闷，黄行长虽然打了他们的板子，但是需要传递到哪里，他们也是听明白的。

郑冰倩副行长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是相同的，这个叫甘超的，要走大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