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咣”的一声,半扇铁门被撞开,一只电动车前轮探进了头,紧接着,一个女人抓着车把侧着身子从门外挤进来,撑的铁门轰隆作响。
院里五六个哭闹的小孩听到声音都安静了下来,依偎在自家大人跟前一动不动,人们纷纷嘟囔着“总算回来了”。
“今天可是糟了罪了!半路摔了一跤,人到没事,可电动车坏了,硬推回来的。”
女人一边说一边将电动车支住,把脖子上旧的看不出本色的围巾解下来放在车篓里,然后张来双手使劲的拍打了几下褪色很厉害的印花抓绒棉外套,啪啪啪,伴随着紧凑有力的拍打声,空气中荡起一圈灰尘,银闪闪的在阳光下肆意飞舞。女人很快闻到一股子土腥味,这味道钻进了喉咙眼,涩涩的。女人迈开步,快速向正屋走去。
院里等待许久的大人和孩子们,也跟着往屋里走去。
这是一排有三间平房的院子,院子大而空阔,左侧院子是一口安了水管的水井,水井上盖有一块厚厚的预制板,旁边倒扣着一只年代久远的铁桶。正屋和东屋两间平房门上挂着加有补丁的乱色拼布门帘,五彩的门帘在斑驳的窗棱和沙化的灰砖墙壁中显得格外扎眼。
一个跟的最近的年轻妈妈客套说:“忙吧?”
女人掀开门帘进屋:“忙。今天跑了三家,一家是拉不了,一家是拉肚子,拉不了的拉硬蛋蛋,拉肚子的拉水拉蛋花!啧啧啧!”
大人们拉着孩子也都跟着进了屋。屋子不大,陈设简陋。一支高腿木头床占了屋子的一半空间,床上铺着发旧卷边布单。床的正前面是一张家常折叠方桌,桌上陈旧的塑料调盘盛着一只高脖细嘴茶壶和几只大小不等的粗糙茶杯,方桌旁边有两只塑料高凳。床的侧面是一个老样式高低柜,柜上放着暖壶镜子电子钟等一色普通物件。
女人拉过一只高凳,靠墙坐下,又从桌上调盘里挑出一只低低的小白瓷杯放在手边,拿起茶壶,慢慢的往里到了一大口旧茶水。
大人们各自拽着自己的孩子找了地方,一时间,床上,高凳上,高低柜前,都安满了人,小孩子们被各家大人拉着依偎在身旁。
女人又从方桌下面拉出一只磨得发亮的木头小板凳,墩得稳稳的放在自己前面。
一切就绪,女人看了一眼柜上的电子钟说:“哎吆,过十点半了,看看,看看,一出状况,就紧张了。”
这时候,旁边挨得最近的一位妈妈已经抱着孩子坐到了小板凳上。妈妈把孩子的小手递给女人,女人左手接了小手,右手到小瓷杯里沾了茶水,开始低头推拿。
“拉了哇?”女人头也不抬。
“拉了。”小孩子妈妈说。
“什时拉的?”女人又问。
“一大早拉的,拉了很多。”
“昂,这就对了。”女人依旧低头,眼睛里的一丝微微笑意闪现一瞬很快消失。
女人动作很快,手法多样,时而拇指食指配合前后揉搓,时而单是拇指绕圈挤按,时而多指合并轻轻揪拽,双手轻巧灵活,看得人眼花。
“不干硬哇?”女人隔了一会又问。
“不干了,后面更稀软。”小孩妈妈说。
“昂,这就对了。”女人的手不停,表情专注自信。
女人短发,几根从头顶漩涡中蓬生的白丝若隐若现,女人的脸上爬满皱纹,弯腰驼背,肩膀随着手臂索索颤动。
一对一对,小板凳上连着换了六位大人孩子,直到最后一对起身离开,女人才看一眼电子钟,托着腰慢慢的站起来。时针已经指到了下午一点半,女人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把方桌上的一小堆现钞握到手里低头细细的整好,又一张张慢慢数了,从窗台上捡起一只橡皮筋把钱紧紧绑住,然后走到高低柜处从里拿出一只破旧鞋盒。女人从鞋盒的侧面抠出一支短小秃头铅笔,伏在桌子上,在刚刚绑好的一叠钱上歪歪扭扭的写上了“270 2017 2 28”一串数字。写好后,女人把钱放到鞋盒里,又把鞋盒放回高低柜里,拿一塌碎布遮了关上柜门。
做完这些,女人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窗外一个人也没有,女人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软软的坐在床上靠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2
女人很快睡着了,完全不顾肚子早已咕咕作响。她太累了,近六十的人,天不亮起床,夜深才躺下,一整天都在忙碌,连吃饭也只是图省事简单。
恍惚间,她看见老院长张站在眼前,笑着看她,就像五年前,他说出“行啦,以后没有我也行啦”时的表情,那笑里有深深的放松和满足。
是的,老院长是她名义上的老伴,也是她的师傅,可惜,她跟着老院长学了多年推拿出师后不久,老院长就瘫了,她在老院长窗前端屎端尿伺候了五年,然后老院长离世。
她感激老院长。
十几年前,她是一个带着两个儿子的单身母亲,靠着给人打扫卫生艰难过活,而老院长,是县城人民医院医术高明受人尊敬的老院长,发妻病逝,子女成家。
老院长在她最为艰难的时刻,帮了她。大儿子平康在老院长的帮助下才上完大学,二儿子平福虽不爱读书,但是高中毕业后也在老院长的帮助下谋了一份县人民医院保安的工作。
而对她,老院长把一手推拿绝活毫不保留的传给了她。一个个穴位,一次次连续,力道角度次数,手把手教她,耐心细致不厌其烦,直到只有小学毕业的她真正能独当一面。
她一直是一个糊涂的女人,年轻时也曾恣意生活,有过一次婚史,活了半世也没有为自己留下一件安身立命的本事,却空有一堆让人背后议论多年的争议故事。
谁能想到,老院长会找她这样的女人共度余生,还会把拿手绝活只传给她一个人。
她的故事太遥远了,女人自己也快忘了或者不忍想起。
多年前,年轻的女人结束了北京的打工生活,带着一个新生男婴回到了家中。
小县城里都传开了,曹家小女儿莫名其妙有了个孩子。有的人说她是捡了个孩子,因为没有人看到她怀孕,也有人说就是她自己的孩子,生子外面现在抱回来了。
女人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就像和自己无关。她尽心的照顾着这个小婴儿,看着他慢慢的变大变胖,心里感到无比的喜爱和满足。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十出头的她会忍不住无奈的想,不会有人愿意娶她了,她在周围人的眼中,是一个带着来路不明男婴的单身女人啊。
3
“妈妈,我们要吃饼干!妈妈,我们要吃饼干!”
院子里传来翠翠的童声,女人醒了,她睁开眼慢慢坐了起来,奥,这是二儿子平福的女儿小玲子在说话。
正准备下床吃饭,突然,一串尖细的话语刺破窗户玻璃直直扎到女人的耳朵里。
“滚你娘的!刚吃饱饭吃什么饼干!”
孩子们嗒嗒嗒跑开了,尖细的女声却没有停。
“作死鬼生的,也不问问你老子哪来的钱给你吃饼干!你们也不照照自己,别以为觉得自己是亲生的就想要钱!别你娘的做梦了,当娘的有钱也不给你们花,老了也自然不用你们管!有本事说到明处做的绝绝的,谁也别指望谁!”
“花儿,说什么呢,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女人听见平福从东屋里出来把自己媳妇拉回了屋里,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女人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心跳的厉害,眼睛却定定的看着脚下的地。
六年前,她一边照顾老张一边靠着推拿给平福娶了媳妇。平福媳妇是乡下人,彩礼要的够狠,20万,她一分不少给了。
“不少了,真的不少了”女人心里想着走到柴火房,烧开火,往锅里热了一个馒头,然后开始切一根胡萝卜,“已经快三点了,将就点吧,胡萝卜菜配馒头,挺好。”
“妈,以前的事就不说了,现在小虎子该上幼儿园了,我和花儿手里实在没钱,这次你能不能给我们拿点?”女人抬头一看,是二儿子平福站在门口。
女人低下头继续切着那根胡萝卜:“还是那句话,20万彩礼,还有这院子,都是你们的,已经不少了。”
“妈,你总是这句话,你不愿给钱,教花儿学推拿也行啊,你又不帮我们又不教她,我们怎么活?”平福又急了。
女人切好了胡萝卜,往锅里倒了浅浅一丝花生油,胡萝卜倒进锅里,哧啦作响,黑乎乎的屋里顿时一股浓浓的油烟味。
平福咳嗽了两声,又耐着性子说:“妈,你挣那么多,攒着干什么?贴补我们点,大家都好过的!”
女人像没听见一样,专心的搅拌着锅里的胡萝卜片。
平福见女人不回应,声音一下大了许多:“我哥有本事,大城市上班,媳妇也有工作,为什么把钱都给他,为什么推拿也要只教给他?到底谁是亲生的?!”
女人把胡萝卜盛到碗里,看着平福说:“别说了,出去吧!”
平福狠狠的甩门出去了,一边走嘴里还嘟囔着什么,门被甩的嘭的一声,女人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女人坐在方桌前,一小碗胡萝卜片,一个馒头,一碗开水,慢慢的吃着。屋子里静极了,隔壁东屋里,儿媳妇花儿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行,算她狠,别指望老了让我照顾一天!别指望!”
女人吃了饭,拿出一个破包背在身上,把柜子鞋盒里的钱全部装进了包里,又在外面穿上抓绒外套,然后走到院里,从电动车车篓里取出围巾系上,出了大门。
包鼓鼓囊囊的,女人一路用手护住不敢松懈,好在信用社不远,十几分钟后就到了。
信用社里没有什么人,女人走到一个窗口,把钱从包里拿出来递进去:“汇款,还是北京那个地址。”
信用社柜台里面的小姑娘抬起头笑呵呵的说:“姨,就知道你今天来,来,我给你点点。”小姑娘麻利的把一份份钱拆了放到点钞机上,嚓嚓嚓的过了好几遍。
“今天肯定来,月底了嘛。”女人淡淡的笑着说。
“姨,一共一万四。”小姑娘把钱整好说。
“对,这个数对!给,还是那个地址,你帮我填吧。”女人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张软乎乎的纸片递了进去。
看着小姑娘填好单子把回执送出来,女人仔细的将回执放到了包包的夹层里,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只掉皮的黑屏手机,熟练的按了一串数字,开始打电话。
“喂,平康啊,钱打过去了,你收到短信了吗?”女人略带担忧的说。
然后是一阵等待。
“哦,那就行,那就行!”女人笑的很轻松。
“没事,妈不累,别惦记妈。平康啊,房子的事…”女人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什么?不买了?为什么啊?不是钱已经快够了吗?。”
“要回来?哦哦,我知道了……”
女人挂了电话,在信用社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电话里平康的话还在脑海里打转:“回家到省城买房创业,现在的钱已经够了,以后不用寄钱来了。”女人陷入了深思。
这么多年,她拼命挣扎,不就是为了平康能出人头地将来能回北京定居嘛,他应该是那样的人,他本就是那里的人啊。
就算这几年,北京的房价飞涨,她不也是拼命推拿每月寄钱过去嘛,只要平康能买了北京房子,有了北京户口,再苦再累也值得的。
可是现在,平康竟然要回来,回到这个本不该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地方。
女人的心一下乱了,不知坐了多久,女人才慢慢走出了信用社。
回到家,院子里又是等着三五个来推拿的人,女人闷闷的走进院子和那几个等了好一阵的人说:“今天不推了,明天再来吧。”
一个男子说:“等了半天了,怎么不给推啊,孩子发烧降不下来啊!”
女人不再说话,进了屋,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大人们赶紧带着孩子跟进去,一共三个小孩,两个拉肚子,一个发烧,一个个推完,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女人关了门,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心里一种深深的空洞感蔓延开来,她突然觉得,多年的艰难抚养,曾经将就的婚姻,还有老张和他的推拿,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这些嵌在她生命里的东西统统变成了一缕一缕黑影,在昏暗的屋子里似烟似雾围在周围堵得她发昏。
她眼睛睁得很大,沉沉的沉沉的,整个人都掉进了那个陈旧混乱的故事里。
4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夜,二十几岁的她从打工的饭店出来想透透气,她漫无目的的在北京的大街上行走,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整洁的纸箱,轻轻的打开后,她看见纸箱里是一个粉嫩酣睡的婴儿,婴儿胸脯的小口袋里塞着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求好心人收养,孩子的名字叫平康”,她看着孩子酣睡的样子犹豫了一阵然后决然的抱着孩子进了自己打工的饭店。
第二天,女人抱着捡来的弃婴坐上了回乡的火车。
回到家乡为了生活,女人在县医院谋了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带着一个叫平康的儿子租住在县医院附近的一间小房子里。
五年后,她开始和同在县医院打扫卫生的一个中年男人搭伙过日子,中年男人父母双亡,是个瘸子,年过35岁都没有娶亲,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一座大院里。
女人带着孩子从出租屋里搬出来,住进了瘸子男人的大院,三年后女人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平福。
又过了两年,瘸子男人突发急病去世,留下女人和两个儿子,还有一座空旷大院。
日子艰难看不到头,女人打扫了近三十年的卫生,医院里那一寸寸地面,她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直到有一天,县医院发妻病逝的老院长突然把女人叫到了办公室,让她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用伤感低沉的声音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北京一所医学院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一个大四的年轻学生因为一时忘情与一名风月女子发生了关系,不久风月女子生出了一名男婴,然后风月女子不断的用这名男婴骚扰勒索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在无奈之下,这名大学生只好把男婴偷了出来放到了北京的街头,看着男婴被人捡走,他又跟随捡走男婴的人到了一个遥远的小县城里,随后,这名大学生无法放下这名男婴,又不顾家人反对到那个遥远的小县城医院里当了一名医生。
讲完这个故事,老院长看着女人惊诧的眼睛缓缓地说:“你就是捡走男婴的女人,我就是那个犯错的学生。”
老院长看着她不断颤抖的肩膀继续说:“年轻时的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没有勇气向周围的人宣告我未婚生子,但我更没有勇气让自己的亲生骨肉生活在我完全不知道的地方,这辈子永不相见。所以,知道你带着孩子回到这里后,我就不顾家人反对来到这里的县医院参加了工作,从此远远的看着你和孩子。”
“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一个懦夫,我更不配做一名父亲。”
女人听的呆住了,而年过半百的院长竟然捂着脸哀哀地哭了起来。
“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拥有了真挚的爱情、幸福的婚姻和完美的事业,但是,我的内心深处没有一天不承受着良心的谴责,看着你和平康艰难的生活,我常常夜不能寐!”
昔日威严的院长扑通一声跪下了,用颤抖的声音说:“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你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因为我平康成了一个可怜的孩子!现在,请给我机会,让我赎罪吧!”
女人的眼里缓缓地流出了泪水,说不清是为了可怜的平康还是为了可怜的自己。
不久,老院长和女人生活在了一起,并把自己的拿手绝活教给了女人。直到老院长与世长辞,他们始终以夫妻的名义一起生活。
回忆让人疲惫,女人想着想着,深深的睡着了。
她又一次梦见了老老院长。她梦见瘫了五年的老院长把她叫到床前,用虚弱的声音说:“平康不容易,以后你多帮帮他吧,用推拿挣的钱帮他在北京买房,把推拿的绝活教给他,以弥补我这个父亲未尽的责任,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早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电子钟在滴答滴答的走着,女人坐起来发现自己和衣躺了一夜,她坐在床上愣愣的。昨晚的梦异常清晰,老院长的话不停的在她耳朵里响起。
“多帮帮他!”
她忽然明白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平康在北京,她帮他,平康回来,她也帮他。对,这些本就应该是他的,推拿挣得钱,推拿手艺,都是他的。
就像这座院子,这座院子里的一切,本来就是平福的一样。就像这曲折的人生,本来就属于她一样。
她一点不后悔,她相信,如果时光能倒流,在当年北京那条凄冷的街上,她依然会抱起那个叫平康的粉嫩婴儿。
想到这里,女人站了起来走出屋去,开了院门,期待着今天新顾客的到来。
返回的时候她看了一眼东屋,心想: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至于那个她和老院长之间的那个秘密,就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