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系毕业十年了,同一个班的同学,现在有好几个都是全国人民的熟人了;余下的,也都早已摆脱了打酱油的生涯,毕竟学校的牌子还算硬气,话剧、舞台剧、小剧场都需要一两个能在简介里撑场面的人物;再不济的,也有了一两部能拿出来当代表作的作品。也有一小部分转了行,当然万变不离其宗,实在没眼缘的当了编剧、地主家的傻儿子当了制片人、年年靠朗诵混学分的学渣已经高坐配音圈食物链的顶端。
你们绝对猜不到我在干什么。事实上,我这十年什么都没干。不是自谦,是真真正正地什么都没干。我的档案现在还存在市人才中心,每年要花掉我八十元保管费。
今天早上我去跑步,遇到了芳芳。当然她现在的名字要好听得多。不过跑个步,她弄得像是要进行恐怖袭击一样:浑身上下就两只眼睛没有裹起来了。
我问她:你热不?
她的嘴巴躲在口罩里含糊不清地说:你说呢?我这是从纽约买的晨跑服,卡戴珊代言的,三千刀呢,要是热我不成SB了?
我点点头,一边想着卡戴珊跑起步来的那番景象,就想跟她擦肩而过——芳芳当年是个农村孩子,还是我领她办的公交月票卡。一上车,她就把月票卡递给司机,司机都傻了。芳芳用刚学来的语调说:你丫倒是拿着啊!差点被司机追杀几条街。
我一边跑着就忍不住笑了。突然旁边一个声音问:你笑啥呢?原来芳芳调转了方向跟我并排跑了起来。
她说:上礼拜天同学聚会你怎么不去?还有小鹿、铁子,你们这“铁三角”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
我回:不知道这事儿啊!一边心跳得漏了拍。我觉得这里是住不下去了,自从芳芳搬来,我就怕遇见她,什么尴尬她问什么,什么恼人她说什么。
——谁都知道铁三角早已分崩离析了。
小鹿——我简直不能听到她的名字。可是偏偏大街小巷都是她的消息。小鹿红起来也是近一两年的事了,之前的八年,她跟我一样,都用来谈恋爱、结婚和离婚了。说来可笑,我们两人这恋爱和结离的对象,竟然是同一个人,相信你也猜到了,他就是铁子。
芳芳还在一边说:上次撞脸那事,你从哪儿找的公关?真够效率的,介绍给我吧。
撞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望着芳芳那溢满是非的大眼睛,真想把她的眼珠子抠出来!
小鹿睡在我的下铺。大一刚开学,同学们就给我和小鹿起外号,叫演五双姝,后来台词课那个混日子的刘老师给我们放[末路狂花],看完后这外号又演化成了演五狂花。
我和小鹿长得很像——其实也不单是长得像。个头像、身材像、脸盘五官像,这些确实也都沾了边。有人说,是神似。我们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因此,我和小鹿成了好朋友是没有悬念的,单就能互相签到这种事,就够本了。后来,我们索性留一样的发型,买一样的衣服,弄得同学们一不留神就叫错了名字。记得那时我和小鹿常常牵着手走在学校那条总是铺满落叶的路上,就为听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后来听说导演系有个男生画了一幅画,是我们的剪影,逆光的,送去参加画展还评了个大奖。
那男生找人递话儿说发了奖金,要请我们吃饭。我们一笑置之。等我们在食堂排队的时候,一个戴着圆框金丝边眼镜的高瘦男生拦住了我们,说他就是画我们得奖的,一定要请客。他这一拦之下,有个胖子就趁机挤到了我们前面。小鹿不依,跟那胖子吵了起来。胖子搡了小鹿一把。金丝男就摘掉眼镜递给我,然后拉住胖子一个过肩摔,摔得胖子半天没有回过神儿。
金丝男就是铁子。他的名字里有个铁字,他说就叫我铁子吧,大家都这么叫。我想着“铁子”在这个城市的方言里的意思,就憋不住笑——也太自来熟了。铁子也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他蹭着听我们系的课,蹭了一节又一节,连从来不正眼看学生的刘老师都认识他了。一大早他就去给我们占座位。我们弄不到的票他总能想办法弄到。后来他索性转了系,跟我们一起学表演了。铁子长得文绉绉的,刘老师说他戏路宽着呢。
我觉得他想追小鹿,小鹿觉得他想追我。可是一直到毕业,他谁也没有追。追我和小鹿的人都不少,阴差阳错一个也没有成。
芳芳说的撞脸,是前几天一个无聊的娱记,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了十几年前班里同学去春游的旧照,里面就有我和小鹿。娱记写的标题是:曾经的双胞胎,一颗星光耀眼,另一颗却早早陨落,有谁听过她的名字?
我难得回家住了两天,就看到我的名字被印在早报上,我爸气得血压都高了。他把报纸摔得啪啪响,又使劲揉着太阳穴说:你看看!你看看!早给你说过,当了一天戏子,你这辈子就得背个戏子的名儿!
我苦笑一声,说实话,我还真是一天“戏子”都没有当过。
我爸打着电话,让他的助理小章把这件事“搞定”。这几天他新学了“搞定”这个词,一顿乱用:喝了一碗粥说我把粥搞定了,买了辆新车说我把车搞定了,前几天签了个合同,他跟女客户说,我终于把您搞定了!女客户还算沉得住气,没当场发飙。
小章就把“撞脸”这事“搞定”了,用了也就不到半天的时间。本来转发得一塌糊涂的新闻,百度搜关键词,什么都没有了。这人真是有能耐,怪不得我爸曾经想着撮合我们俩。不过,他还是秉承着一贯一开口就伤人的原则,他说:反正你现在也离过婚了,爸爸多陪嫁点,小章不会嫌弃你的!
我正在摆弄帆船模型,于是举着锤子恶狠狠地说:你要不是我爸,我得把你大板牙敲下来!
跟小章的一丝丝好感就这样彻底完蛋。我是再没想着结婚,像我这样的人,跟谁结婚就是祸害谁。如果我以后真再结了婚,那我的丈夫一定是跟我有深仇大恨,让我恨之入骨的那种。
我翻出结婚时的影集,看了起来。那时真年轻啊,也就毕业不到一年。突然跟我爸说要结婚的时候,他吓得都结巴了。等弄清楚了我要跟谁结婚,他就气得三天三夜没理我,他说:自己当戏子还不够,还要给我找个戏子女婿!
我从没有把小鹿和铁子领到家里过。铁子是个款爷,可小鹿家境就一般了。我怕他们知道,家世不好要瞒,家世太好也要瞒。当然,我家也不是什么世家——至少从我爸这里就断顿儿了。我太爷爷还是个翰林呢,爷爷一开口也是之乎者也。我爸呢,赶上了运动,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一开口就是三字经。不过,我们家确实是在我爸手里发达起来的。
不料三天之后,我爸突然就同意了,他说:丫丫你怎么不早说,铁子他爸是XXX啊,XXX跟我说了,咱们两家联姻,以后大半个城就是咱们的天下了。铁子这孩子好啊,懂礼貌,丫丫眼光不错啊!
我这段婚姻持续了不到两年。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爸的生意做大了不少。没有孩子,和平分手,没有任何后遗症。到现在逢年过节我还能接到铁子的问候,有时候能接到他从欧洲那边寄来的小玩意儿,他知道我喜欢这些。
快毕业的时候,小鹿说,终于确定了,铁子喜欢的是你。
我问:何以见得?
她回:我看了他的日记。
婚后,我并未发现铁子有记日记的习惯。他出轨,还是小章发现的。看着铁子跟我进了酒店,正想着我们俩还挺有情调,一转身,我给他打电话让他送钱来——钱包在商场丢了,吃完饭付不了钱被老板扣住了。
小章找来经理,拿着房卡打开了门。里面小鹿光着,披了个浴巾半躺在床上,铁子在她对面,正在——画她。
我们进去了,他们俩谁也没动,只有铁子的笔沙沙响着。我呆呆看了一会儿,抽象风格,画得真是好,我就走了。
小章死命抱住我的腰,那时我正要往马路上冲。有些时候,你会觉得生活真是荒诞。什么戏剧冲突,生活才是最高明的大师,这种情节谁他妈能编出来?
我爸劝我,小章劝我,铁子的爸妈劝我,全世界都来劝我,只有风暴中心的那两个人,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婚很快就离了,我的条件铁子都答应,其实我也没提什么条件,就是要了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我是真下了功夫的,洗手间的那个超级大浴缸,从伦敦运来的,我是真没泡够。
要说伤心也不是没有,要说睹物思人,我觉得就有点过了。我对铁子的感情还没到那个层次。我跟他结婚的时候,还根本搞不清楚婚姻究竟是什么。当时有些微妙的心思,我一直以为铁子钟情的是小鹿,一起混的时候,他总是更照顾小鹿——那种氛围只能感受,文字无法描摹。他求婚的时候我心中的胜利感是高于惊喜感的,但是要承认这一点,我还做不到。小鹿毕竟是我二十多年来,唯一的知己。
我把自己泡进了浴缸里,慢慢沉下去吐着泡泡。这还是小鹿的发明。她跟我一起在这浴缸里泡了没有一百次也有七八十次。我熟悉她是身体就像熟悉我自己的一样。所以我就很奇怪,不知道铁子在抚摸小鹿身体的时候,会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手机响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爬出浴缸,差点摔一跤。果然是我的“大金主”打来的。离婚后,有段时间爸爸断了我的开销,说是要锻炼锻炼我。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再喝下去,会把自己喝死。那段时间我发现了一个酒吧,没有男人的酒吧,酒也调得好极了,我就天天去。
调酒师是个哥特风的女孩,小小的年纪,说话嗓子哑哑的,好听极了。接了我的小费,嘴巴就更甜了。老有两三个小姑娘让我请杯酒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等有人穿着低胸的紧身衣往我腿上坐的时候,我才落荒而逃。
流言早传到我爸耳朵里了,这回他可生了真气了,问我是不是想让他绝后。我说:您早绝了后啦,难道您没发现我是个女的?我爸就断了我的粮饷。
不过没关系,我有“大金主”啊!我接起了电话:飘儿哥,又来活儿啦?
老飘儿说:半天才接电话!得浪费我多少电啊!发这么些电,得用多少煤啊!怪不得这雾霾一天天这么重……
我没空跟他贫,就说:我可要断顿儿啦!他才言归正传。原来上次订那批货的日本客人,又要一打一模一样的古典帆船模型,实木的那种,这次要涂他们提供的黑漆,问我两个月能不能出活儿。
我想了想:三个月,加付20%,先付七成。
老飘儿说:真黑!说着就听他噼里啪啦打着键盘。
电话还没挂,到账的短信就过来了。
我靠做模型养活自己已经好几年了。没跟人说过,总觉得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比如芳芳说,我刚接了个本子,你帮我挑挑到底演A还是B?我回她:当然A啦!哎,你看我这漆面儿怎么样?要不要再上一遍清漆?哎,你别拿手碰啊——芳芳准得以为我得了神经病。
传我得了神经病不是第一次了。三年后,小鹿和铁子结婚的时候请我,我就去了。给他们敬酒,三百多桌人,静得我都能听到酒辣辣地通过我喉咙的咕咚声。我是真心希望他们好。虽然跟铁子分开了,但我也不希望他再找别的女人,这也许是一种可怕的占有欲吧。不过,他娶了小鹿,就另当别论了,有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窃喜。
铁子后来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胡扯些什么宿命论,我看了就丢在一边。不过他信里有段话倒是深得我心:一直以来,我以为我们三个人不会散。婚姻这种东西,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形式。肉体和灵魂能不能分开,我不知道。我要是说能你会笑我了。丫丫,我爱你。不是普世的那种爱,我说的爱是一种是与否的抉择,与空间和时间都无关,我希望你的答案也跟我一样。
这封信写了没多久,我就听说他和小鹿也离了,这时候距离他们那个盛大的婚礼也不过几个星期。
小鹿在一个雨夜叮叮咣咣地打开了我的门,我屏息站在门口,听着门外的人一把把试钥匙,还以为是什么歹人,虚惊一场。
她醉得一塌糊涂,哭得死去活来。
她说,铁子去欧洲了。
她说,丫丫你是个混蛋。
莫名其妙就被骂了,我听着她连篇的酒话,终于梳理出了头绪:铁子从来不爱她,跟她结婚就是因为愧疚。
我把她拖到浴缸里,放了水,狠了狠心把她吐得粘手的长裙子丢进了洗衣机——要是扔了等她醒了酒准得跟我撕吧半天,她可扣了!
给她浑身打浴液,她笑得要滑下去。我把双手伸到她的胳膊下面,正要把她架起来,她一个翻身,我穿着衣服被她压在了身下,立马灌了一肚子水。她把我按在水底,我感觉自己快要溺死了,睁开眼睛,就见她深吸了一口气朝我附身过来。下一秒混合着酒气的空气就被吐在了我嘴里。她的睫毛扫在我的脸颊上。我刚要挣起来,她就压住我,再吐一口气给我。慢慢地我就有些意识不清了,只感觉她的舌头在我的嘴里肆无忌惮地冲撞。
醒来的时候我跟她横七竖八地躺在一缸冷水里。我赶紧起来,发现她已经烧得滚烫,使劲拍她的脸也醒不过来。
小章赶来,送她去了医院。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像个火盆一样。她不停地叫我的名字:丫丫!丫丫!丫丫!
小章说,你答应她就不叫了。
我就说:我在这儿呢!
小鹿说:丫丫,你别不要我!又开始无限重复,我尴尬得想死。
小鹿的肺炎痊愈后,我们一起住了三年多。再没有发生那天晚上浴缸里那种事,有时候我都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有一天,我遇到了铁子的爸爸。说来也奇怪,都在一个城市住着,这么多年我竟从来没有遇见过我不想遇见的任何人。铁子的爸爸说,孩子,有时间还是去看看铁子吧,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
我说:最近忙,没出国的计划,再说,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啊。
他爸爸就像看傻子一样看我,说:铁子走了快四年了,你真不知道?
我说:知道啊,去欧洲了嘛,他还老给我寄东西呢!
他爸爸就火了:铁子负了你,你怪他,可这事不能拿来开玩笑。
说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铁子是自杀了,死了快四年了。
我又一次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水很烫,我却抖得像一片落叶。
小鹿下班回来——她在一个制片厂当副导演——哼着歌心情好得不得了。
我裹着浴袍跳出来,叫住了她。
我说:你是不是杀了铁子。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你有什么证据?
我把浴袍一拉,逼近她说:这就是证据。
她想要别开目光,可是犹豫了一下,眼神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我哭了:你想要什么你都拿去,我不在乎,可是铁子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她说:他是自杀。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她:铁子给我寄的那些小东西,也都是你寄给我的?
她问:什么小东西?
我冲到客厅,想把博古架推倒,不料太沉推不动。我就把上面的东西一件件摔在地上。
她说:你干什么?这些不是我寄的啊!你不说这是你欧洲的表姐寄来的吗?
我苦笑一声,为了不伤她的心,我还骗她说东西都是我八辈子没见面的表姐寄来的!
小鹿啊小鹿,你真是入戏太深!
我说:你走吧,这辈子不要再见了。
她看了我足有十分钟,说:要想这辈子不见我的面儿,难!
那天拖着大箱子走了之后,小鹿就开始疯狂接戏。她是那种老天赏饭的人,红得毫不费力。我去趟超市,购物车上印着她;走在街上,大屏幕里她在说话;就连下楼跑个步,一进电梯,四面墙上都是她的大头广告。
我越来越不爱出门。我拿出尺子和刻刀,一面数着一面窃喜:还有八只船就完工了,我又能在家里躲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