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突然意识到,出国两年以来,我竟只买过一本中文书——汉娜·阿伦特选编的本雅明文选《启迪》,还是因为我之前的那一本怎么也找不到了,暑假回国便去中关村图书大厦里补了一本。
我原先的那一本三联08年的版本,白色的封面,上面有雪青色的古希腊式Ionic柱,新的这一本是三联2012年的版本。我在中关村图书大厦里找到快瞎了也没找到我的那一本白底雪青花的本雅明,原来它的封面换成了纯黑的颜色,看起来酷酷的,其实不大好,买回来以后不到半个月,书脊和边角上的黑色就被我磨掉了,露出令人丧气的白色的纸毛。而且它的开本也怪怪的,似乎比正常的32开宽了一点点,摆在书架上支楞出来,我有强迫症,便总是忍不住拿手指去推它。
这两年虽然也拉拉杂杂读了一百多本书,比起本科的时候还是少了些,但何以我会只买了其中的一本呢?这个发现让我有些尴尬,如果没有网上各种制作精良的电子书,没有我小小的睡前还是经常会砸到我脸上的kindle,在美国的日子,哦不夜晚,大抵还是不会很好消磨。很多个夜晚,我望着卧室里的两个矮矮的小书橱有点发呆,虽然还是有书,不过都是一些教材或者理论书籍,虽然每一本都不及理工科同学的教材贵,但是一门课就要读十多本,左一本右一本买下来还是死贵死贵的,放在那里,其实又没几本是全部认真一字不落读下来的,于是我每每看到它们,都有一种欠了债的感觉,真是头大。仅有的几本从国内带过来的文学理论,见了原版的书似乎像见了老祖宗,也一下萎顿下来,大气不敢出地缩在角落里了。
于是我便有点开始怀念起我的本科时代来。
我来北大做的最初三件事情,是刚刚报到还没开始上课时的头两天晚上,便是逛第三极,夜游未名湖和在西门通宵喝酒吃串。真真是知识还没学到,放浪形骸的劲头却先沾染了几分。第一次来到第三极下面的那个夜晚,北京初秋的晚风清爽而温暖,我站在广场上,望着第三极矗立在夜幕中的黑色大楼上红色的字,还有门口味多美飘出的阵阵甜香,心情流光溢彩。后来的很多个下午,我都跑去那里坐在地板上看书,印象中的第三极里永远是黄昏一般的暖色,时间过得很慢。然而我大抵只在那里贡献了几本王小波,办了很多次一块钱的会员卡,后来它就倒闭了。若是它还在,我想现在回北京的时候,我就不必跑到白炽灯光线冷冷的中关村图书大厦,在叫做“美术理论”的架子上,寻找我的本雅明。
本科时很多不用上课或者不出去吃和玩的下午和晚上,我会去松林吃两个青菜包喝一碗清粥,或者去桂林米粉吃一碗三黄鸡米粉,酒足饭饱之后慢慢踱到物美下面,穿过煎饼果子、超市、照相馆、美甲店和服装店,一头扎进最里面的三间小屋。汉学书店是我最喜欢的去处,其次还有博雅堂和野草。从那里优哉游哉地提了郭璞的《尔雅注疏》,杨伯峻的《论语译注》,陈鼓应的《庄子今注今译》,郭绍虞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之类,慢慢地踱回寝室,路上捎一杯奶茶。我还曾在逼仄的书架间,把尼采的《悲剧的诞生》读到一半多了,才意识到已经在博雅堂里站了一个晚上,慌忙羞怯地付钱出来。路过门口的超市的时候进去买一只多菲角,再加一瓶蜜桃多,然后回寝室边吃边喝边看书。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生活竟是那样简单快乐而容易满足,眼耳口鼻、字里行间,每日都是兴味与清欢。
大三的时候,我发展出一个爱好,便是每个周末的下午,一个人骑了车子穿过成府路,到蓝旗营路边的豆瓣书店去淘书,在那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弯着腰拿着纸笔把想买的书都记下来,然后就在书店里找一只小凳坐下来,开始给爸爸打电话。如果爸爸说,这本家里有你不用买啦,我就把它划掉。最后心满意足地背着一书包战利品出来,若是时间尚早,就骑车子到五道口去喝Happy Lemon,然后带几个多乐之日的面包回寝室;若是时间晚了,就骑车回去,在十字路口惊慌失措地等待夜晚的交通,穿过黑漆漆的东门,明晃晃的二教,去农园来一顿麻辣香锅,饭毕背着我的新书回寝室。后来跟豆瓣书店混熟了,我就每星期写一个单子给他们,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巴巴地盼望着有我想要的封面上有个坑或是书脊皱掉或是裁切不齐的书到货。豆瓣书店里的最后一间屋子,像极了P大图书馆文学借阅室里那个放老书的房间,阴冷潮湿,有着发霉的、甜甜旧旧的纸墨香,我在那里找到过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一套42卷的拉丁美洲文学丛书,装帧和色彩是我见过的最丑的,那一天,我幸福地把富恩特斯的《最明净的地区》、略萨的《胡利亚姨妈与作家》和卡彭铁尔作品集等等抱回了寝室。
书越来越多,在本科还未决定出国的时候,我曾经一直幻想研究生如果住在畅春园,能像师兄师姐们一样在床边的墙壁上装一个小书架,那就当真过上了“半床明月半床书”的好日子。然而今日写这篇小文,也是晚间偶尔翻出本科时两本厚厚的蓝绿皮的《中国文学史参考资料简编》,看到自己当日何其喜欢古诗十九首和陶渊明,在旁边密密麻麻提了不少彼时自觉逸兴遄飞的感怀,真是“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那些买了书抱在怀里兴高采烈地穿过整个P大校园的青春时刻,那些躲在被窝里开着小小的应急灯、额头上冒着微微的汗、闻着书籍闷热而又狡黠的香味的沉静的夜晚,那些在无人的自习室里开了窗读书、听着窗外渐渐清晰的鸟鸣的、有着微凉雾气和露水的舒爽的清晨,也许都一去不复返了,然而那些读书不知春深的心情,光是回想起来,也能惊艳时光温柔岁月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