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新雨后》
骑在扫帚上飞在空中的阿狸抱着酒坛到:“贺朝,他们都问,你一个凡人,不求仙也不问道,在蓬莱城里呆那么久是为什么呢?”
贺朝说:“等人。”
“喂,你上次说是为了躲人啊。”
贺朝好脾气的笑了笑:“是吗?你记错了吧。”
第一章 染染
东海出生了一位公主,公主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染染。
染染生辉。
她的母后希望她和和美美过着她的一生,染染生辉。不管是因为脸上血色藤蔓状的胎记般模样,看起来像娘胎里被人拿鞭子往脸上抽了一道似的,还是因为她是个哑巴,说不了话,都没有关系,娘亲会一直护着她的。
长公主染染生下来便是不会哭的,溺水一样张着嘴皱着张丑脸,让抱着她的蚌女惊得两手发抖,差点把刚出生的长公主摔在地上。
染染长到五岁时,“东海嫡长公主脸上长着鞭刑一般的胎记,生来便是哑女,不知是不是妖孽转生”的传言早已经在三界里传开,龙王龙后甚至找来了神巫有黄为长公主枚筮。
五岁的长公主见到陌生的人时,还只会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抿着嘴角腼腆羞涩的笑。她躲在龙后华丽的衣裙之后,用手指在龙王的手腕上轻轻的写:“父王,如果有黄说我是妖孽,您和母后,会杀了我吗?”
龙王甩了甩袖子,斥责她:“你在干什么!站好!身为东海嫡长公主,成天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染染听了,只是更加畏缩得往后退了退。
枚筮的结果,东海的嫡长公主自然不是妖孽。
只是神巫有黄离开东海的那日,看着依然畏畏缩缩躲在众人身后的染染,握住被塞到手里的解毒丹丸,摇了摇头。没有谁能想到,就是这位畏畏缩缩的小公主,竟然在枚筮的前一晚,给招待有黄的膳食里下了数十种毒药,并亲自背着把断水长剑,来威胁有黄,无论如何只许明日的枚筮结果是“大吉”。
东海和西海相隔很远,文化、流行的风俗各不相同。关于水域,表面上也水火不容,想看各自的好戏。
“很久很久以前,西海的公主爱上一位英俊的王子。
可是,王子却和邻国的公主结婚了。
东海的公主伤心欲绝,最后幻化成了缤纷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
这是染染听说的故事,从小母后就与她说,也是因为不希望她像西海的公主姐姐那样,为爱伤心欲绝,失去生命。
“然后呢?”停在满天星上的小蜜蜂嗡嗡问道。
小蜜蜂看着不远处正在浇花的女孩,心里一团困惑。
清晨的阳光洒在满天星上,长长的花蕊在耀眼的光芒中,如同少女展开双臂,拥抱久别重逢的好友。
这是一个美丽的花园。
花园门口是两株紫藤,长长的绿色藤蔓张牙舞爪,攀爬在两旁的木栅栏上。紫藤旁边是一株鲜红的玫瑰,娇艳的花朵在春光中放肆。衬托着地上的小野花渺小,平淡。
可是,一位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正在给这些小野花浇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
小蜜蜂等了好久好久,都没听到回答。它只好拍着翅膀,从满天星上飞起来,停歇到烂漫的玫瑰花瓣上。
女孩抬头朝小蜜蜂笑了笑,说:“嗡嗡,你还想要听故事吗?”明媚的微笑如晨起的朝阳,温暖极了。
小蜜蜂在花瓣上跳来跳去。女孩每天都会讲西海公主的故事,可是每次讲到这儿便停住了。
小蜜蜂想知道西海的公主变成泡沫之后,还发生了什么?譬如王子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然后拼命营救;或是海巫婆施展魔法救回了她;亦或是西海的公主并没有变成泡沫,而是潜入深深的海底,独自舔舐伤口。
总之,小蜜蜂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如此悲伤的结局。
女孩给小野花浇完水,站起身子。满天星趴在玫瑰枝上,像慵懒的小猫。紫色的花朵间杂着洁白的花香在花圃里肆意流淌。
远远看去,铺展的满天星好似一顶紫色的皇冠,恰到好处地戴在女孩的头上。女孩也如同公主一般,安静、美好。
灿烂的玫瑰紧紧抓着女孩的白色长裙,如同匠人的精雕细琢。女孩脸上浅浅的笑容,竟让傲人的玫瑰低下头。
只有那紫色的满天星,依旧笑得灿烂。
小蜜蜂跟着女孩的步伐,重新飞上满天星。
女孩看看小蜜蜂,又摸了摸柔嫩的满天星瓣,说:“嗡嗡,你猜的一点都没错,其实西海的公主并没有消失。”
“我就说,这么善良的公主,怎么可能变成泡沫消失不见呢。”小蜜蜂为自己的睿智热烈喝彩。
满天星和玫瑰也忍不住侧耳倾听,就连地上的小野花也伸长脖子,想要悄悄探听接下来的故事。
“那你快说,小公主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王子忽然发现自己最爱的人是西海的公主,所有舍命相救。最后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小蜜蜂嗡嗡嗡地说个不停。
女孩笑了。她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王子是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是这个公主是当时和他定亲的邻国公主。”
“怎么会这样呢?”小蜜蜂停止了拍打,安静地停息在满天星上。西海的公主姐姐这么爱王子,不惜为他失去漂亮的鱼尾、声音,甚至是生命。为什么王子就不能发现真正爱他的人是西海的公主姐姐呢?
满天星和玫瑰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个个垂下脑袋。
见大家情绪低落,女孩忽然露出大大的笑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透出蓝色的光芒。她接着说道:“虽然王子并没有舍命相救,但是西海公主还是非常幸运。因为她非常爱她的家人。”
花园里再次焕发生机。花儿们争先恐后地拥挤在女孩身旁,似乎离得越近,听得越真切。
女孩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摸紫色的满天星,淡淡地笑着说道:“西海王有六个女儿,爱上王子的是最小的小公主。当小公主的姐姐们从海巫婆那儿听说她会变成泡沫时,便匆匆忙忙地赶去了。只可惜当她们到达小公主身边时,小公主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变成泡沫了。”
小蜜蜂屏气凝神,双眼盯着女孩的粉色嘴唇。忽然,一群海鸥从花园外面飞过。
“欧——欧——欧”的鸣啼声划破了花圃的魔障,带来崭新的希望。
女孩转身,望向花园外。不远处的大海、海面上盘旋飞舞的海鸥,构筑成另一个美好的世界。
只是……
女孩苦涩一笑,扭身继续未完的工作。她一手抚摸花瓣,一手慢慢浇水,清甜的话语,像是流淌的溪水汩汩而来。
“在小公主即将消失的最后瞬间,龙王和王后后来了。他们带来一件神奇的宝贝——一颗洁白的回生珠,还有海巫婆。”
“海后把回生珠放入小公主的口中,海巫婆立刻施展魔法。原本升空的泡沫仿佛得到召唤一般,一个接一个地重新回到小公主的身旁。”
“很快,这些泡沫重新变成了小公主身体的一部分。”
美好的结局让小蜜蜂欢欣不已,它拍着翅膀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似乎要把这份喜悦传递给花园里的每一个朋友。
满天星和玫瑰花也长长舒了口气。这么善良的小公主就应当好好的活着。
“后来呢?小公主和家人重新回到海底,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吗?”小蜜蜂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女孩浅浅一笑,说:“没有,尽管海巫婆费尽了全力,海王海后也耗去百年生命,小公主依然没有长出鱼尾巴。她变成了一个人,一个长着双脚的人类女孩。幸运的是,她重新拥有天籁般的嗓音。”
“东海的公主真是太可怜了。”小蜜蜂喃喃自语。
女孩却笑得更灿烂了,甜美的笑声比春光更明媚。她说:“这大概就是小公主最好的结局吧。尽管不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尽管历经了诸多苦难,可至少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听了女孩的话语,小蜜蜂沉默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花园外,仿若近在咫尺的海面上恍惚翻滚起巨大的波浪,洁白的海鸥跟着海浪起舞,浪花起起伏伏。
第二章 笨书生
女孩知道,这些事说给他们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是这样吧。
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听着姐姐这样的故事,许是小女孩的心思,竟然很赞同公主姐姐的做法。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勇敢一次也没问题。如果自己也能这样,如果有个人也能一直爱她,不管自己的样貌,还有声音,有他就好了吧,染染幻想着的,有这样一场爱情与冒险,她真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着一直持续,直到她真的出海了。
染染是被人晃醒的,她坐起来,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
贺朝在一旁有些尴尬,伸出去推她的手也僵在了一边,不由得咳嗽一声,道:“姑娘,我看你趴在岩石边上,以为你溺了水,没想到是睡着了……失礼了。”
染染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眼前是个凡人男子,月色下看不清模样,只一双印着盈盈月光和碧波大海的眼睛,浓黑中隐隐透着些海蓝波光,像是黑贝里稀有的黑珍珠。
染染下意识的朝水中看一眼自己的容貌,发现自己并没有使用变幻术,藤蔓状的胎记依然横隔在脸上,便奇怪的扯了扯贺朝的袖子,在一边的沙地上写:你是想救我?不怕我吗?
贺朝安静看她写完,笑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一个小姑娘?”
染染认真的在地上写:我的脸很难看啊。
贺朝有些惊讶,一个小姑娘和别人讨论起自己的容貌竟然这么平静。他仔细看了看染染实在不能说成是好看的脸,却觉得,无论是怎样安慰的话,在这小姑娘坦率认真的眸光下说出来,都是一种伤害。于是他也用很认真的语气道:“难看吗?天色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染染了然的点点头,把脸又往月色下凑了凑,问:能看清了吗?
见贺朝还是摇头,染染大方的在地上写道:那好吧,明天太阳出来你再看好了。
染染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贺朝家住在离近东海的一座小城中,这阵子是捕鱼期,所以在这东海边上建了座小茅屋,平日在这海边岩石上钓鱼,今日是见着月色别样,零零落落洒下银光,所以起了夜钓的兴致,没想到就捡到了染染。
染染见贺朝的鱼篓空空,就知道这人想来是个笨的,于是趁贺朝不注意,拿手不动声色的往水里晃了晃。
贺朝忽然觉得脚下岩石像是在晃动,天边奔雷一般的声响隐隐传来,他诧异转过头,往海面上一看,就见玉盘似的满月下,千叠银浪凭空起,水花落下去,竟见着墨色海面上一群群银色的飞鱼,在海面上空盲目的飞窜,像是暴雨将至时惊慌失措的飞鸟。
在这匪夷所思的月下飞鱼中,染染跳起来,两只手掌心朝下,在贺朝眼前飞快的做波浪状,后来贺朝和染染相处久了,渐渐识得一些手语后,才知道,那时染染是在欢快的说:“鱼啊鱼啊!快钓啊!”
贺朝作为一个长了十八年的凡人,而此时只能用“……”来表达他对此情此景的惊叹。
第二日一早,贺朝就被染染推醒,扯到茅屋外面的阳光下。
染染指了指太阳,又指了指自己的脸,然后歪着脑袋看贺朝。
贺朝看着眼前急切而乖巧的小姑娘,一道清晰的血色藤蔓蔓延过整张小小的脸,他伸手摸了摸那条藤蔓,轻声问:“疼吗?”他能想到女子本就爱惜容貌,而这儿胎记般的藤蔓对她而言多么残酷,可染染却丝毫没有遮遮掩掩,而是还拉着我来看。
染染迷茫的眨眨眼,执着的在地上写:看清楚了吗?你害怕吗?觉得我是妖怪讨厌我吗?
贺朝缓缓的摇了摇头,于是染染欢快的丢开手里的树枝,扑上去抱住贺朝。
贺朝被染染撞得直往后退,他扶住怀中很是激动的小姑娘,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却不知道在他看来无比天真的小姑娘刚刚在想的是:哦,还好他摇头,不
然我就把他从海上丢下去。唔,长得还挺好看,脾气也挺好,我会舍不得的呀。
染染突然想啊,眼前这个小书生还真不笨呐。
吉亩草
染染就赖着贺朝在海边的小茅屋住了下来。
每当贺朝问她从哪里来,家住何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就拿手往东海上使劲一点,再细问,就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一副“我听不懂,我不会说话,我解释不清楚”的模样。
贺朝每每拿她无奈,她便拉扯了人家的袖子,笑得腼腆又害羞。
贺朝渐渐的能看懂染染的手语,有时心情好了,也会由着染染扯着他的手,教他一些。
那日,染染说要教他怎么用手语说“贺朝”。
贺朝很高兴,按照染染的指挥,把右手四指并拢,拇指按在耳朵之上眉尾之下,边按照染染的要求上下晃动两下,边抬眸问染染自己做的对不对,却见染染早已笑倒在地。对着海面一看,才发现自己被染染教唆着做了一个“猪头”的动作,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末了,却叹了一口气。
染染手在空中比划了下,问:怎么了?
贺朝的家族是负责饲养战马的,君王马上要对邻国开战,可是粮草却不足。
而贺朝想着把粮草凑齐,就好不让士兵为难家人。
染染听了,想了想,对着贺朝拍拍自己,表示小意思,我能帮你。
她把两只手掌相对合拢,又齐齐对外平推,然后食指晃了晃,在嘴角边虚晃了个圈;又晃了晃食指,把手掌拢在耳边;接着晃了晃食指,右手食指中指相并,从眼角边往前滑了两步。
贺朝明白,她在说:把门关上,不许说话,不许听,不许看。
染染推开门跑了出去,贺朝追过去,却发现门打不开了,连忙跑去推开窗户,却正好见着紫色的雾包裹着什么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从小屋前的岩石上腾飞而去。
海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吹乱了贺朝的束发,墨色的发凌乱拍在他苍白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染染背着一大束吉亩草拍开大门回来时,贺朝正安安稳稳的坐在屋中煮鱼粥。染染把金色麦子似的吉亩草递给贺朝,手舞足蹈的想要解释,却见贺朝垂眸看着手中的吉亩草,幽幽道:“昔日东方朔禀于武帝,九景山植有吉亩草,似麦而金黄,两千年一开花,马食之肥泽不饥。”他抬眸看着染染,轻声问:“染染,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吉亩草,你一个小姑娘,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九景山在何处,你又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去而复返的?”
染染灵动的眸光转了转,睁大眼睛,摆出一副“我听不懂,我不知道,我说不好”的模样。
贺朝将她揽进怀里,叹息着问:“为什么呢?”
他问的没头没脑,染染却手舞足蹈的要回答,偏偏人被抱住,没法在纸上写也没法比划给贺朝看,就干脆把脸挪开一点,用手指在人家心口一笔一划的写:因为我喜欢你啊。
不论你的问题是什么,我也只有这一个答案。你不害怕我,不讨厌我,听我说话,陪我笑,所以,我喜欢你啊。
贺朝觉得,自己心口上落下的每一笔,都像一道刻痕,当染染写完,那些横竖撇捺,便织成了一道网,狠狠的裹住他的心脏,网随着心脏的跳动越收越紧,连他的五脏六腑都不可抑制的疼痛起来。
第四章 屠龙
贺朝带着吉云草回到他的家族已经有一阵子了,海边的小茅屋经不住彪悍的海风早已四处漏风,染染不得不回东海学了些法术来修葺它。
龙宫里的那些美人说,凡人多数负心,要是许了你“去去就回”,多半是一去不回了。你没听说过那些上京赶考的书生遇到美貌狐妖的故事吗?狐妖们为了这些负心人丢尾巴的挖心的剥皮的都快把狐族死绝了,你不信?这几年你是不是已经很少听说狐妖的故事了?因为痴心的狐妖都挖心剥皮掉尾巴化成灰了呀。
染染不相信,就算狐妖的故事是真的也和她没关系。第一,她不是狐妖,她是东海虬龙;第二,贺朝不是书生;第三,贺朝只是回家了,没有上京赶考。所以以上推论全部不成立。
美人们笑成一团,眼泪都给笑了出来。却见着染染用手指点着水泡,继续写道:最后,如果贺朝骗我,可怜的那个也不会是我,因为我会把他剥皮挖心化成灰的哟。
好在贺朝没有给染染这个机会,又过了数月,他如约回来了。
染染从小屋子冲出去抱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身后浩荡的队伍。
“你……居然还在?”
贺朝语气迟疑,像是欢喜,又像是苦闷。
染染眨眨眼,当然啊,说好等你回来的嘛。
贺朝笑了,慢吞吞的说:“染染,你上次帮我找的吉亩草,立了大功,君上封了我做驸马。只等我,屠龙成功。”他原本,出现在这里就不是因为什么捕鱼期,而是东海附近因为妖龙肆意妄为而水患泛滥,君上派他来屠龙。吉亩草是个试探,在证实染染是龙后,他却想放了她,所以回帝都后几番拖延,只希望染染早已经放弃等待离开了这里。
染染还不知道什么是驸马,听说贺朝要屠龙,也只是抱着贺朝的手臂在心里盘算:家里有哪个叔伯家的龙是个没用的好骗的,唔,要是龙宫里的那些讨厌的美人是龙族就好了……
贺朝蹲下来,看着染染,凉凉的手指抚过她天真的脸上那道血色的藤蔓,温和的道:“染染,我放你走,好不好。”
染染歪了头问:为什么?
“因为我要娶公主了。”
这次染染听懂了,她抓住贺朝的手指,另一只手还是比划着问:为什么?
“因为,公主很漂亮。”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染染的眼中落下来,她委屈极了,她愿意为贺朝做很多事,可是长得不好看,是她无法改变的事。
“染染,你要知道,我是个凡人,凡人重色相。你很好,你对我也很好,可是,因为你不好看,我没法喜欢你。”
染染两只手握着他的手指,定定的望着他,身上忽然笼罩了一层紫光,她幻化成紫虬龙凌空而去。跟着贺朝一起来的将士纷纷架起弓箭,贺朝却喝道:“谁敢?!”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虬龙消失,贺朝负手立在岩石上,海风打乱了他墨色的发,那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在哭。
前往衡山
阿狸从巢穴中伸出脑袋四处望了望,见没人,就窜进草丛里四处摸索,寻着一根空心寸长的扫帚,就对着树上的鸟一阵乱点,树上的鸟雀立刻噼里啪啦的掉到地上。它心满意足的准备去捡,旁边却忽然扑过来一个人影,要抢它抱着的扫帚。阿狸紧紧抱着不放,脑袋上便被人啪啪打了几下,它喊着疼伸手抱脑袋,手里的扫帚就被染染抢走了。
染染看着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嗷嗷乱叫的阿狸,用手中平淡无奇的扫帚戳了戳它的大尾巴,然后在地上写道:这就是阿狸杖?被它指到的飞禽走兽立刻就会死,要是有愿望拿它点一点,就能实现?
阿狸不滚了,用愤怒的眼神盯住被当树枝在地上划拉的扫帚,嚷嚷道:“你听谁说的?它不过是我用来扑捉食物的,要是能实现愿望我早拿它成仙了!”
染染失望极了,她曾听说东海之北有妖物阿狸,随身有一根阿狸杖,可以实现人的愿望。所以才跑过来在这阿狸的洞穴处守了好久——她原本想拿这阿狸杖对着贺朝点一点,让他喜欢上自己的。
阿狸接住被丢回来的扫帚,藏在自己的大尾巴下面,抱着尾巴把自己整个圈起来,只露出两只圆圆的小眼睛盯着染染丑丑的脸,它以为这个小姑娘的愿望是把自己变好看,就说:“喂,看在你没抢我的扫帚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地方吧,从这往西北去,有座衡山山,山上有无数灵芝仙草,肯定有办法把你脸上的胎记去掉的。”
它说着又把自己的扫帚拿出来骑上去,大人有大量的说:“来来,我带你去吧,我正好要去那边的菩提城,这天天有人来和我抢阿狸杖还打我,没法活了啊……”
话没说完,就见眼前的小姑娘凌空化作一条虬龙向着西北飞去,带起的旋风把阿狸整个卷到了空中。
晕头转向满脸草叶子的阿狸:“……”
衡山山的弟子看到染染并不惊讶,他们早就知道这位公主会有一天为求药找上门来。她脸上的那块胎记,是她的情根,并不是去不掉,而是灭了情根,就断了七情,从此之后,这位小公主就再也不识得爱恨。
染染听了却毫不在乎。她觉得她这辈子,恨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爱,也给了别人,余下半生,爱恨于她的用处并不大。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衡山弟子却摇头,说:“龙后怀你的时候妒火攻心,你不会说话,是因为你身上的执念太重。要是断了你的情根,再去了你的执念,你离入魔,就不远了。”虽说断情根去执念,是一念成佛,一念入魔的境界。但是眼前的小姑娘,怎么都让人觉得会是一念入魔的那位。于是无论染染接下来怎么磨,衡山弟子都不肯帮她恢复声音。
第六章 色相
今天是驸马迎娶公主的日子,王宫内外皆是喜色满目。贺朝穿着吉服,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挂满紫藤花的花墙边。忽然一阵风,紫藤花长长的花藤飘起,花帘后露出一截藕色衣袖。
贺朝猛得站起来。
他看到浅紫的花帘后,站着一个女子,藕色留仙裙,眸光灵动,面容明媚如朝霞。她指了指自己,右手手心轻轻抚过左手手背,然后,白净细长的指尖点向贺朝。
贺朝顿在原地,那一点像是正点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知道,她在说:我喜欢你。
“染染……”
染染弯起唇角,乖巧而又腼腆的笑了——色比春花,容貌无双。
风停了,紫藤花帘后再无人影可寻。
贺朝在原地站了很久,缓缓的笑了。
“染染,你想让我后悔,我,便如了你的意吧。”
民间盛传,驸马贺朝,一生痴迷寻仙问道,弃了娇妻富贵,踏遍四海,追寻水晶宫与虬龙,疯魔一世,最后听信了一个幼童“水晶宫自然在深海之底”的戏言,从东海上跳了下去。也有传言说贺朝做了一只竹筏,行至东海,忽而海面狂风大作,一条紫色巨龙从海底窜出,将贺朝卷了去等等。
染染冲冲忙忙的赶到地府,正见着贺朝在奈何桥边准备饮孟婆汤。她隐了身形,在汤碗中放了件物什,见贺朝无知无觉的喝了下去,才满意的走到一边,抬手狠狠给了贺朝的魂魄一个巴掌。
十九年后,临近东海渔村的一户渔家,出生一个男孩,生来带着一块巴掌大的红色胎记,生生坏了他一张白净俊秀的脸。
龙宫里的美人说,人都重色相。贺朝不喜欢染染难看的样子是正常的,如果贺朝是个丑人,染染说不定也不会喜欢贺朝。
染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也重视贺朝的色相,所以冷眼等到贺朝阳寿尽了,就把自己的内丹分出一部分放进了孟婆汤,让她能找到下一世的贺朝,又一巴掌坏了他的相貌。
这一世的贺朝已经十八岁了,夜深了,他茅屋中的烛火却还亮着,他正准备去采珠。在民间是禁止私自采珠的,但是他需要一笔钱,来迎娶邻家和他青梅竹马的哑女。
茅屋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开,一颗颗圆润的明珠被从窗口扔进来。
“染染,你来了。”贺朝笑着看站在屋外的女子,这个他并不认识,却从他出生就时常出现在他周围的女子。
染染冷冷的看着她,白皙的手指划过夜空,问他:这些珠子,够不够。
贺朝把珠子捡起来,放到她手中:“染染,谢谢你,但是我不能要你的珠子。我要自己去采,才能作为我娶妻的聘礼。”
染染把珠子推回去,手指在贺朝的心口写:珠子给你,你不娶她。
她写得很用劲,贺朝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冷。
贺朝还是摇头,染染瞪住他,更加使劲的在他心口戳道:不许娶她!你娶她,我怎么办!
贺朝被染染戳得心口疼,好笑的抓住写完了还在使劲戳他心口的手指,温声道:“染染,我一定要娶她,她和我一起长大,孤苦无依,又不会说话。你……你容貌倾城,家境想来也是很好,你拥有的很多,我……并不值得。”
染染看着这一世不再英俊的贺朝,她看了十八年,却从来不觉得这个贺朝和上一世的有什么区别。他甚至更加情意双全,只是那情意却没有放在她身上。
染染放开手,神色淡淡的看他。
贺朝被她看得有些心慌,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染染。他甚至以为她会突然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或者拉着他的袖子耍赖,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那样的染染,却知道她不该是这样神色淡漠的模样。
没过多久,村子里来了个年少多金的俊俏公子,一眼看中了那个哑女,每日里对着哑女各种殷勤纠缠,终于有一日,那个哑女衣着华贵的站到贺朝面前,低头不敢看贺朝的脸。
贺朝看着眼前金玉富贵满目娇羞的女子,笑着问:“你会后悔吗?”
那女子摇头,于是贺朝将自己采来的珍珠送给她做了贺礼。
过了两年,传来这女子被休弃的消息,又过了几年,听说那女子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了。
贺朝问过染染,那个突然出现的俊俏公子,是不是她派来的。染染只是在地上缓缓的写:是她自己选的。
贺朝笑了,他点点头,说:“那染染,我也自己选——我宁愿孤老终生,也不选你。”
染染困惑的看着他,她还是没有哭,整个人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看着比哭还要可怜。她突然想起她宫殿中的四面窗子,每一扇窗外都有良辰美景,却都只能隔着窗子看,一旦她走出去,美好的幻术就会消失,她有的只是最深沉的冷意和黑暗。
染染觉着一直抓着他不放好累啊,也不想去她的宫殿,冷冰冰的海底。就连母后竟然都不是真心爱着她。何必留在这儿!
未完待续
她去了西海边上的小城池,一个离东海最遥远的地方。种了一处花圃,里面是各样的花,还有个似满天星星的花儿,她叫它满天星,变了一间小屋,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生活下去了。
只是她每一个月的一天离开了这里,去到了某处,一座茶楼,听着一番故事,像是人妖相恋的故事,喝着茶,不经轻笑,有一些苦涩。
而她不知道的事,有人盯上她了。
每逢她去,他也会去。她走了,他也走了。
骑在扫帚上飞在空中的阿狸抱着酒坛到:“贺朝,他们都问,你一个凡人,不求仙也不问道,在蓬莱城里呆那么久是为什么呢?”
贺朝说:“等人。”
贺朝带着两生的记忆,新的开始,而阿狸成了他的小跟屁虫。而那次的初见一瞥染染,他想重新来过。
而染染在那边,慢慢生活,平平静静的。
看着海面,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