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无故事:上

“儿子,告诉你个事,咱要发财了。”

吴二财对着只有十岁的儿子吴大志兴奋地说道。那个时候的吴大志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把手撑在一张大人用的高脚凳子上写作业。他的手很小、很瘦、很黑。几乎没有肉,仅仅是一张干枯的皮包着几根显露不出的骨头。知道他爹对着他说话,把脸抬起来望着他。大志的脸红红的,上面安着双大大的眼睛。

似乎没有听见吴二财在说什么,大志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吴二财此时却不看他儿子了,眼睛一会儿看着天空,一会儿瞅着大地。自顾自地嘿嘿笑着,仿佛是刚娶到媳妇儿一般,又仿佛是刚生了个大胖小子般。

吴二财的脸很黑,村里的人都很黑。但是吴二财脸上的黑与村里其他人又不太一样,他不是那种他们那种干而老的黑。吴二财脸上的黑是太红了而显得黑一般。吴二财爱笑,特别爱笑。吴二财一个礼拜有七天,他至少有六天半是笑着的。笑起来就跟得了某种病一般一直笑,笑个不停。村里人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不过见着他笑得疯疯癫癫的,自个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似乎瘟疫般传染的笑声又如同池塘里荡漾的波浪一样,一阵接着一阵,一阵连着一阵,从村东头一直传到村西头。

大志一直抬着头看着他爹在笑,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却是愣愣的,像是个弱智儿童一般。吴二财嘿嘿地笑了好一阵,眼睛瞅来瞅去也瞅了好一阵,却是完全没有见着儿子在看着他一般。

吴二财最后终于止住了笑声,不过那双藏在黑黑大脸里的眼睛却似乎还是在笑一般。大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他爹。吴二财望了望天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然后便是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出门了。

大志望着吴二财背影离开的门口看了好一阵最后又是把头低了下去写他的作业了。他的手里使劲地握着一支几乎快没了的铅笔,在一个本子上写字。那是老师给他们布置的课外作业。他努力地想把那一个个字写得很小,但这些方块字的面积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计算,显得很大而且丑陋。

他心里有些失望,但脸上却显露不出任何表情。

大志是个“面瘫”。 他的脸上不会有任何的表情,没有生气,没有难过,没有愉快,没有喜悦。不会哭,也不会闹。他的脸,他脸上的表情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变过。像是带着一张固定死了的面具。呆呆的,愣愣的。眼睛又睁得大大的,仿佛是极力想要看清这个世界。

但在很久以前,他还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他生下来的时候会哭还会闹。在半跑半爬的年纪里还会呵呵地笑着,声音就跟被摇动的风铃般清脆悦耳。但现在的他不哭不笑,声音里也没有任何的感情起伏。像是被两块板子一夹然后出来的平直平直的声调。似乎随着长大,慢慢地遗忘了用脸部肌肉表达自己感情的能力。

大志忽然间又想起了他爹的话,想起他说的咱就要发财了。其实,这句话,吴二财说了好多遍,大志也听了好多遍了。只不过伴随着这句话后,总是会有倒霉事发生,就像是某种诡异的咒语一般。

上一次吴二财跟他说起这事是在大志他娘难产去世之前。

那个时候的大志早已是“面瘫”,脸上不显露任何表情,外面是磨盘大小的太阳,仿佛是一张狗皮膏药般贴在天空上,死死地粘着,扯不下来。整个村子都仿佛在一个大蒸笼里,热得不行。大志在屋子里写着作业,汗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但是看着他的脸,他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热似的。也许不仅仅是脸上肌肉出现了问题不能显现出任何表情,连脑子的感官系统也出现了问题,不能体会冷暖了。只是剩着皮肤自个难受,自个留着汗,却是不干他的事情了。

大志他娘叫做张翠翠,那个时候正在厨房里生火做饭。因为厨房通风性不是特别好,干柴点着的烟熏着她的眼睛留着泪,火焰与太阳照下来的温度又催着她流着汗。张翠翠佝偻着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与丈夫总是笑不同,张翠翠总是叹气,她起床后会叹气,做饭时会叹气,吃饭时会叹气,打扫院子的时候会叹气,仿佛在每时每刻中她都会叹气。她的一个礼拜有七天,其中大概七天满满的都是在叹气,而且脸上总是带着一种难受以及悲伤的表情。其实她比吴二财小很多岁,但是几乎村里所有人都觉得她比吴二财大很多岁。她的脸庞因为叹气,因为无缘无故的难受变得极其容易衰老,或者说,已经衰老。

张翠翠叫大志的名字,让大志帮他拿个盘子。她连叫她儿子名字后还要重重地叹一口气,仿佛这叹气声就是一个句子后的句号般,必须得添上。

张翠翠平时间话很少,不太出门,即使出门后遇上其他人也不太打招呼,只是低着头走路,像是全身蒙着黑色布料子的修女。村里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没事晒着太阳磕着瓜子的女人,她们在她远远的却能让她听见的地方说着话,说吴二财家的媳妇儿长了一张寡妇脸,总天愁眉苦脸的,挤一挤能挤出一大把眼泪的感觉。说完之后一群人嘻嘻地笑着。张翠翠装作没有听见,依旧走着她的路,只不过头低得更下,仿佛脑袋太重要掉下来一样。走得也更急了,步伐却还是一样,一小步一小步的。如果有人眼睛看得清楚又离得近的话,还可以发现她的身子像是得了病一般地直哆嗦。

晚上的时候,吴二财回了家,家里那盏昏黄色的电灯发出弱弱的光线,将张翠翠脸上的皱纹显露出来,将她那双红红的似乎哭了一遍还残留着眼泪的眼睛显露出来,一字一句小声地说着村里的那些女人如何地嘲笑她,说一句叹一口气,叹一口气再停一阵子,让眼泪一点一点地挤出来。然后慢慢地又是说着她当年没进门,没嫁到这个村里的时候人人都说她的好,爹娘说她如何懂事听话,邻居街坊们说她如何孝顺,又说她多么好看多么让人喜欢,那名声都能传到好几里外。却是没想过嫁到这里来后,每天被那些左邻右舍的人取笑数落。越是说着,声音越大,仿佛是因为村里弟兄分家不和吵起了架一般。吴二财只是听他说着,也不插嘴,时不时地嗯一句。隔壁房间里大志听得见这声音,把被子紧紧地盖住脑袋然后缩着身子并不理会继续睡着。

见吴二财不搭理她的样子,张翠翠顿时就哭了起来。吴二财看着,眉头皱了皱,便是急忙地安慰她,说她没事不要出去,也不要多走动,毕竟怀上了孩子。张翠翠听到这里,先是愣了愣,而后便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着怀着孩子还要收那么大的罪。吴二财这时也跟张翠翠平常似的叹了一口气,忙着跟她说明天去跟那些左邻右舍的大嫂子大婶们说说让她们收敛收敛那张嘴。

直到这里,张翠翠才似乎安下了心,也不哭了。只不过熄灯睡觉前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的张翠翠已经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肚子也稍稍显露出一点模样。吴二财和张翠翠曾经讨论过生男孩生女孩的问题,吴大志在隔壁听着,觉得两人仿佛在肉铺子里讨论是应该买猪肉好还是应该买鱼肉好一般。

吴二财坚持地说要生一个女儿,他说这家必须得要有个女孩,哪怕是生不了抱也得从外面抱个女孩回来。没个闺女在家里就像一个老光棍娶不着媳妇儿天天对着一个空荡荡的家一样。而张翠翠却是坚持要一个儿子,说是养儿防老,多生一个就多一层保险,即使这个没什么出息或是跑出去不回来也有个指望盼着另一个养活。两人说着,声音越来越大,跟吵起来似的。最后又不知怎的,又是没了声响。两人把头扭着,后脑勺对着后脑勺。

不过也就持续了那么几天,却又是不争论这问题了,生男生女,那都是老天爷的事,他在选,跟咱扯不上关系。不管男女,都得养着。只要是生孩子,那就得有一笔钱。毕竟奶粉尿布钱是要有的。

那段时间,吴二财在离村不远的一个厂子里上班。每天都是早上出去,中午回来打个盹,下午两点多走了后晚上又再回来。他一直在琢磨着赚钱发财的事情。听各种人介绍着发财的法子,他以前曾经在山里采过一段时间的药。一个老瞎子告诉他说那是珍贵中草药。他嘿嘿地乐了好一阵,而后进城打算卖给那些有钱却总是生病的城里人,只不过刚进城便被人抓了,说是卖假药的。只不过运气好,蹲了几天牢房就给放了出来。也曾经一头钻进老林子里说是要抓眼镜王蛇,别人都说那东西值钱。只不过寻了很长一段时间,连蛇皮都没有见着一张。回了家还发现自家种的地瓜被人在夜里全偷挖光了。而吴二财每次想到发财的路子后都会回家对着大志吆喝一句:“儿子,告诉你个事,咱要发财了。”然后自己一个人嘿嘿地笑着。

吴二财在和张翠翠讨论完生男生女的三个礼拜后,吴二财又是对着在院子里的大志吆喝了一句:“儿子,告诉你个事,咱要发财了。”说完后嘿嘿地笑着,又是跑进屋子里找张翠翠了。

原来吴二财那天在厂子里突然看见一张贴着的大字报。虽然吴二财读的书不多,但是也勉勉强强地认得出一些上面的字,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大概是说有一种药可以增加母猪生猪崽的胎数,能让一头猪一次生出几十头小猪。吴二财看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想着一头母猪生上几十头小猪的话,养它十几头,生个几百胎养膘了卖出去,那他不就发财了。想着想着,吴二财顿时就想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不过,他却没有笑,他向四周扫了一圈,确定没人后小心翼翼地撕下那张大字报折好放进兜里。然后又是在厂子里前前后后地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一样的这种写着字的白纸后回了家,他决定要自己一个人发财。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个时候的大志正想着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崇拜的人”。那是大志的语文老师布置的。语文老师是个女的,也是村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那个时候的大志觉得带着眼镜显得特别有文化,显得特别有气质。所以大志当时特别地喜欢语文老师,并且决心以后要去外面娶一个带着眼镜的媳妇儿。

语文老师说的话,大志特别听得进去。他决定要好好地写这片作文,不过他在犹豫应该写谁。最崇拜的人,大志一会儿想写他爹吴二财,一会儿想写他的语文老师。就这样一直想来想去想了很长的时间,最终决定写他的语文老师。

大志花了好几个小时来写这篇作文,虽然里面没有多少段。

大志叫上这篇作文的时候,心里是很激动的。即使从他似乎冻结了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大志等了好几天的时间,等语文老师把作文打了分然后再发下来。在这么几天里,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一直想着,在睡觉前想着,在起床后想着,在吃饭的时候想着,在蹲坑的时候也想着。以至于忽略了其他任何东西。

在几天后的一节语文课里,语文老师终于把作文发了下来。大志急忙地翻开他的作文,上面是语文老师非常漂亮的笔迹,打了八十七分,上面还有一小段评语。不过大志却已经把那段话忘记了,大概是写着语言流畅一类的话语。只记得那个分数,八十七分。他还是很高兴的。虽然他的脸上还是没有显现出任何情绪。

那节课里,老师提到了他的作文。

“有人把我当作是最崇拜的人,对于这个,老师还是很开心的。不过最崇拜的人,应该有着让人敬佩乃至于伟大的品质。老师觉得自己应该还没有达到那样的一种程度。”说完之后,她看着大志,然后朝他笑了笑。

那个时候的大志非常开心,那张一直冻结着毫无感情的脸仿佛要融化然后绽放出笑容一般。不过最终他还是没有笑,那张脸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面瘫”。

大志回了家以后,忽然地发现了这几天他所忽略的东西。猪圈里多了好几头小猪崽,像一团团粉红的球一般缩在角落里。后院多了一道篱笆,圈出了很大的一个区域,隔着里面和外面。大志去茅厕的时候看见他爹吴二财正蹲在后院门口瞅着那道篱笆嘿嘿地发笑,仿佛从这一圈的篱笆中望见了一堆一堆积着的钞票。

后面过了几天,猪圈里的猪崽又多了几头,也不知道吴二财是从哪里抱回来的。而张翠翠的肚子也越显得大,越显得挺。于是家里所有的活都被吴二财扛了下来,张翠翠只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休息。

吴二财总是在嘿嘿地笑,笑着做饭,笑着扫地,笑着洗衣服。喜欢时不时地钻到张翠翠待着的房间里,在那小小的房间里踱着步子,还一边看着张翠翠,看着她那大而挺的肚子嘿嘿地笑着。笑一阵说一句:“肯定是个闺女。”

张翠翠见着他那样,并不理会他,反倒是叹了一口气。吴二财早已习惯了她这是不是并且莫名而来的叹气,也不去想什么,还是嘿嘿地笑着。看着张翠翠的肚子,一只手上前摸了摸最后又是说了一句:“肯定是个闺女。”而后便是被张翠翠板着脸赶了出去,说让他好好看着锅,那锅里的饭估计都要被煮成粥了。

大志每天都去看那些小猪崽,在他交完那篇作文一个月后,那猪圈里已经有了二十几头小猪崽。它们长得胖胖的,像是一个个小肉球。那些小肉球里冒出一双鼓鼓的眼睛和一个扁平扁平的时不时发出声响的鼻子。它们挤在一团,哄哄地叫着,争先恐后,仿佛一群在教室里抢答老师问题的小不点。

大志觉得好玩,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志似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这些肉球上。他每次吃饭之前都会跑到猪圈里喂一遍猪,每次都看着它们哄哄地吃完,又仿佛怕它们吃不饱一般继续加一大勺猪糠。大志照顾着那些小猪崽,就仿佛是在照顾着自己的媳妇儿一般尽心尽力。

吴二财见着他这样子,嘿嘿地笑着,说他对那些猪崽比对自己的亲爹还要亲。不过每次大志急冲冲地跑去喂猪时,吴二财都要吆喝一句:“别忘了在里面放盐。”大志跑着,也不转身,隔着老远喊一句:“知道了。”

猪糠里是不需要放盐的。吴二财口中的“盐”是一种白色粉末。吴二财喂猪的时候就会在里面放上一小撮。放的时候还一边嘿嘿地笑着说:“好东西,好东西。”大志在他旁边看着觉得奇怪,便是问他。吴二财嘿嘿地笑着跟大志解释说:“这东西就像是人吃饭放的盐,可以让这些小猪崽子吃得津津有味的。不过,不能太多,太多了它们就会觉得咸。也不能太少,太少了它们就会觉得这顿不好吃了。”

大志想了想,忙着点点头,说是明白了。

吴二财又是嘿嘿地笑了一阵,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瓜子,说了一句:“我儿子真聪明。”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小猪崽子们长得慢。不过养了几个月,好歹也是长出了点模样,不过也不算是特别地有肉,顶多也就是猪里面不胖不瘦的那种体型。

那个时候的张翠翠差不多要生了,便是被吴二财送进了村里的卫生院。那回吴二财送张翠翠去卫生院的路上,张翠翠一直皱着眉,叹着气,用手扶着药,挺着大大的肚子。吴二财在旁边问她:“翠翠,翠翠,你怎么总是叹气呢?”

张翠翠也不扭头看他,又是叹了一口气说:“难受。”

听到这话,吴二财想了想,又是嘿嘿地笑了笑说:“翠翠,翠翠,女人家生孩子总是会难受的,我懂。”不见她搭话,吴二财又是嘿嘿地笑了笑,然后去摸了摸张翠翠的肚子,喃喃地自己说道:“肯定是个闺女。”

张翠翠还是不理他,只不过皱了皱眉,神情黯然地叹了一口气。

张翠翠住在卫生院里的那段时间,吴二财给她送饭,用一个大的圆形铁饭盒。饭菜是趁着热直接从锅里被吴二财倒在那小饭盒里的,会有汤汁溢出来。大志在一边告诉他:“汤汁溢出来了。”吴二财嘿嘿地笑着:“没关系,待会儿擦擦,总之这饭菜必须是趁热的。”

说完以后,便让大志一个人在家里吃饭,自己小跑着去卫生院给张翠翠送饭。张翠翠还是喜欢皱着眉头,叹着气。而且大概是因为生孩子的正常反应,她一般都不太想吃饭。吴二财哄着她:“翠翠、翠翠,吃一口吧。吃饱了肚子才不会饿,肚子饿着多难受呀。”

张翠翠还是不太想吃,吴二财摸着脑袋想了想,嘿嘿地笑了笑。跑到外面溜达了几圈,回到张翠翠躺着的那个房间时,手里多了一小盒的酸梅子。吴二财嘿嘿地笑着,给张翠翠吃了几颗,张翠翠才有点象征性地塞了几口饭。

也是从那以后,吴二财每天去给张翠翠送饭的时候都会带上一小盒酸梅子。饭盒总是装得满满的,饭菜总是趁着热装进去的,即使一般来说,张翠翠只是吃一点点。

大志还是喜欢对着那些猪圈里的猪,听它们哄哄地叫着,看它们挤在一块。那个时候的后院围着的隔着里外的已经不是篱笆了,是一根根的木头桩子,被吴二财打进了很深的土里面。木头桩子间钉了一块又一块的厚木板,遮得严严实实的。大志看着,觉得自己家像是盖了一栋木头房子,不过没有个像模样的房顶,只是一大块的塑料薄膜纸铺在几根木头桩子和木板上。大志问过他爹,问这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吴二财嘿嘿地笑着跟他说这是一个大猪窝,以后那猪圈里的猪生了很多很多小猪崽,就放到里面养。然后把它们养肥了全卖掉,咱就发财了。不过吴二财又想了想,觉得不对。应该卖掉一部分小猪崽,用来换饲料。否则这些小王八蛋这么能吃,迟早有一天把自己吃穷。于是吴二财又自顾自地点点头,大概是在肯定脑袋里的想法。不过这些却是没有跟大志说了。

大志看着吴二财,虽然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过他心里是在笑着的。这么大的地方,一群的粉红色抱成团的小猪崽。嘿嘿。

不过那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大志觉得不怎么开心。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猪圈里的猪都不爱吃东西了,一个个病怏怏地躺在那里,半眯着眼睛,一副在想着心事的模样。

大志觉得可能是猪糠不太好吃,想了想,便是在猪糠里多加了些白色粉末。觉得多加些盐,这东西可能就更有滋有味些。加着加着,又觉得似乎是加多了,怕那些猪吃着觉得咸,于是又继续掺猪糠稀释一下。过了一会儿又觉得猪糠加地多了,可能又没什么味道了。于是又加了些白色粉末。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弄了好几次,脸上开始流汗了,大志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便是倒在了猪槽里。可是那些猪还是病怏怏地躺着,眼睛半眯着,一点都没有想吃的样子。

那个时候,张翠翠就快要生了,所以吴二财总是呆在卫生院里陪着她。白天回家也不过是做个饭,然后便是急匆匆地走了,而晚上吴二财一般都是很晚才回,他总是要陪着张翠翠到睡着以后。

大志一直都想跟吴二财说那些猪不想吃饭的事情,只不过见着他的样子,一会儿嘿嘿地高兴笑着,一会儿又莫名地安静着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大志仿佛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般,并没有说什么。后来大志又想了想,觉得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也是一副不想吃饭难受的样子,没准这些猪猪也要生孩子了,所以一副不想吃饭难受的样子。大志想着,仔细地看着它们,越看越觉得是。于是心里便潜意识地觉得它们要生孩子了,这般想着,心里那些担心顿时一扫而光。不过后来又想了想,觉得女人生孩子的时候要进卫生院,那猪猪生小猪猪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进兽卫生院,然后躺在白色的床单上。

想着想着,大志忽然拿不定主意。吴二财又经常不在家,于是到处地问别人:“猪猪生小猪猪的时候应不应该进兽卫生院,然后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大志逢人就问,那些人嘻嘻地笑了笑,然后才说道:“不用不用。”

大家都说不用,大志便是安下心来。不过那些人又问他:“你们家准备生个男孩还是生个女孩?”大志说不知道。那些人又嘻嘻地告诉他:“生个女孩好,生个女孩好,到时候把女孩嫁出去,你就有钱娶媳妇了。”

他们唠唠叨叨地说着,大志却又不想理他们了,便是回了家,看着那些猪猪。它们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半眯着眼睛,不想吃东西。于是大志陪着它们,跟它们说话,就像是吴二财陪着张翠翠跟她说话一样。

不过大志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调子也是平直平直的,仿佛没有任何感情。那些猪猪可能不太喜欢他说话,还是一点表示都没有。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趴着,半眯着眼睛,一声都不叫唤。

大志有点垂头丧气,不过还是坚持着和它们说着话。

那个时候的张翠翠躺在卫生院里已经快要生了。

在一个顶着一片阴沉天空的日子里,张翠翠终于要生了。张翠翠被送进了产房,而吴二财则在外面候着。一开始的时候,一个脸上长着粉刺的小护士告诉他:“你媳妇要生了。”吴二财点了点头,嘿嘿地笑了一会儿。

“肯定是个闺女!”

吴二财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往那产房里瞅了瞅,似乎一切正常的样子,他又嘿嘿地咧着嘴笑了一会儿。

“肯定是个闺女!”

不过这么寻思了一小会儿,大概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拧了拧,总觉得什么都不对。说不出来的感觉,吴二财开始在外面踱着步子,背有点弯,那张脸在这地方的阴暗光线下显得又老又干而且还紧紧绷着。他和所有曾经以及正在产房外面等待的人一样。

有些东西像是海水涨潮一般涌进他的脑袋里。他想起半年前张大娘家的媳妇生孩子结果却没有保住大人,那孩子看上去傻兮兮的,大概是没有喝过母乳只能吃奶粉的原因。两年前老方家生孩子的时候,媳妇孩子都没保住。每天都能看到老方一个人对着一栋没有媳妇没有孩子的房子,那神情仿佛是多活了好几十年,老得不能再老了。

生孩子这事,苦了所有的女人,也苦了所有的男人,看着自家媳妇进了那房间,谁知道等会儿是该办喜事还是办丧事。

吴二财努力地摇摇脑袋,不让自己多想。毕竟大志都这么顺顺利利地出来了,而且一点事都没有,当初张翠翠只是叫了两声,吴二财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便是听到了大志哇哇哇的哭声。

吴二财这般想着,觉得都第二次了,应该是更有经验了,理论上也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吴二财自顾自地点点头,安慰着自己。

“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的,肯定不会出事的。”

在心里这么一直唠叨着,却没过多久,产房里传出一阵叫声,而后便像一锅水煮沸了一般开始骚动起来。而后能在产房外面听见里面医生的声音,简短而急促。吴二财听到前面的那阵叫声,心里一惊。总感觉这声音和他媳妇的很像,然后又听到里面水煮烫一样的骚动,他的心也连带着一块进了沸水里。他皱着眉头,一副急切的样子,贴在产房门口,伸着脖子,睁大着眼睛,想将里面情况看个清楚。却什么也看不到,这是里面的门忽然开了,开得很急。那扇门嘭地一声直接砸在了吴二财的脑门和鼻梁上。

里面出来了个小护士,见着吴二财被门砸了,先是用着短而急促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而后又是扭过头,朝着外面喊了一句:“谁是吴二财?”

那段时间的大志依旧守在家里,看着猪圈里的那些猪,它们还是病怏怏地趴着,半眯着眼睛,看上去越来越瘦了。大志觉得奇怪,因为女人要生孩子时都是越来越胖,可这些猪怎么就越来越瘦。

大志对着它们,问它们:“猪猪,猪猪,为什么你们越来越瘦呢?为什么你们的眼睛总是睁不开呢?为什么你们总是趴着呢?”

那些猪不理他,一声都不叫唤。猪槽里的猪食满满的,几天了,它们看都不去看,只是横七竖八地趴着,也不动弹。又是过了一两天,大志再去看它们时,大志惊奇地发现它们的眼睛不知为何地紧紧闭着,仿佛是用了绣花针一阵一阵地缝住了上眼皮和下眼皮。

大志觉得它们还在睡觉。而这时都已是中午,大志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教育它们。于是便在猪圈外面对它们进行说教。

“为什么你们现在还在睡觉呢?为什么你们这么懒呢?你们懒得不去吃饭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懒得连眼睛都不睁开还继续窝在那里睡觉呢?你们知道吗?睡多了不好,这里面有着非常多的科学道理,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睡得太多一定是不好的。这是我的语文老师告诉我们的,她带着眼镜,她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她说的话一定不会错。”

大志唠唠叨叨地说着,只不过那些猪还是依旧地闭着眼睛,似乎就是不想起床的样子。大志看着它们,觉得它们不理他,于是变得很生气。大志爬进猪圈,想要扯它们的耳朵叫它们起床。不过无论大志用多大的力气去扯它们的耳朵,它们都不睁开眼睛,甚至于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样子。

大志觉得奇怪,他忽然想起他爹的爹还有他爹的娘死了的时候,居然也是这样安静地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想起了那两具棺材,忽然开始浑身发颤。他把手指探到猪鼻子中央。

没有热气了!

大志觉得害怕,不过又是急忙地一个一个地探到所有猪的猪鼻子中央。

没有热气了!

没有热气了!

……

全都没有热气了!

大志的脸上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他爬出猪圈,往外面跑。像被撵的公鸡一样四处乱窜着,他走到张大爷家的门口,走到方大娘家的门口,走到高大婶家的门口。带着哭腔地叫道:“我们家的猪好像死了,我们家的猪好像死了。”

张大爷、方大娘、高大婶出了门,还有许许多多街坊出了门。他们看见吴二财家的面瘫小子像是哭丧似的声音凄凉地到处叫着。他们说:“孩子你别急。我们去看看。”

于是一堆人跑去吴二财家的猪圈里去看。他们眼睛瞅了瞅,用手捏了捏,提了提。相互嘀咕了几句。而后便是对大志说道:“孩子,你去找你爹吧。让他赶紧回来。”说完后,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低着头,叹了口气,三三两两地都走了。

大志想哇地一声哭出来,只是这感情像是沉到水里面浮不上来一样。终究大志还是没有哭出来,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话的声音略微地发颤。

大志急忙地往村里的卫生院跑,他要去找他爹吴二财。

当大志跑到卫生院的时候,吴二财那个时候正坐在张翠翠身边,而张翠翠这时已经合上了眼睛,像平时一样,不过永远不会睁开了。吴二财愣愣地看着她,看了很久。那目光和当年第一次见着她一样,和把她娶回家里第一个夜晚看着她的目光一样。吴二财忽然嘿嘿地笑了几声,笑着笑着,忽然像个女人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脸好像是抽掉了里面的水一样,顿时变得又老又干。

他用手抹着自己的眼泪,这眼泪便如同吸水剂一般地顿时又吸干了他手上皮肤里的水分,那一双手也顿时变得又老又干。

他在哭着,可当大志莽莽撞撞地进来时,他那眼泪便仿佛有生命似的自己钻回了他那双眼睛里。大志看见他的时候,吴二财没有眼泪,只有笑容,像往常一样嘿嘿地笑了一声。他说:“儿子,你来啦!”

那个时候的大志脸上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神是慌张的,鼻子喘着粗气,全身都有些发抖。大志对吴二财说:“爹,家里养的猪全死了。”

听着大志说完这句话,吴二财看着他的眼睛,咧着嘴嘿嘿地笑了一声,说:“没事。可以再养。”

大志沉下心来,而后又看见了正躺在床上的张翠翠,他问吴二财:“娘怎么啦?”

听见这句话,吴二财愣了愣,也不回他,只是转过头去。大志不明白,于是看着吴二财的背。不知道为什么,大志觉得吴二财的背变得特别弯,仿佛那些要拄拐杖的老人,还有着轻微的颤抖。

吴二财最终把脸转过来看着大志时,大志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变得特别红,特别肿,就像在水里被泡地发胀一样。吴二财忽然笑了笑,跟大志说了一句:“咱们回家吧。”

那个时候已经是黄昏,晚上就要来了,吴二财背着张翠翠走在回家的路上,而大志默默地跟在吴二财的后面。他斜过脑袋看着远方,山脊上有一大片红色的晚霞。

后来,大志知道他娘已经死去,但他并没有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的。吴二财那几天一直待在家里,哪儿都没去。他默默地守在张翠翠身边。几天后,大志发现她娘从那张床上消失了,他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不过桌子上温了饭菜。直到那天的晚上,吴二财才回家。

大志在门口等他,吴二财进门的时候朝着他喊了一声:“儿子,你以后就跟我一个人过了。咱们家以后只有大老爷们了。”说完之后,吴二财嘿嘿地笑了一声。但是大志不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吴二财发现大志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走到他旁边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便是独自一人进屋了。那个晚上,吴二财睡得很早。而大志却睡得很晚,他忽然觉得特别地安静,特别地冷清。

很多年后,大志长大成人,他想起这些。他知道了当初吴二财并没有让他去参加张翠翠的葬礼,他想起了吴二财回来之后的眼睛,里面遍布着血丝,而且显得特别肿,像是两个大的黑白圆球硬塞进吴二财的眼眶里。可是他回家之后对着他的儿子只是笑,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笑。

这样的一个男人!

而很多年后,大志回忆起这个地方,也会想起他的那个带着眼镜的语文老师,想起她让大家写的作文,“我最崇拜的人”。想起这几个字,他的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语文老师的形象而是吴二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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