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这辈子住过最贵的房子,也是我一生都无法交清的房租。
谁想出的这句话,太有才了。再配张孩子躺在妈妈肚子里的照片,真适合母亲节来煽情。
我忍不住将这句话煽情地念给江山听。但在考虑要不要将下面这些话也给他看。
今年婆婆没有再来,终于随了她的愿,不用再来伺候我这个糟心的儿媳。
我也没被生活难死,小牧谦有了去处,日子也平静了下来。
我有点庆幸,终于有了自由的呼吸。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意愿之中存在——我跟江山鲜少拌嘴,牧谦少了一个宠溺帮凶,鞋子终于有了鞋子的去处,碗盆有了碗盆的位置,砧板被我洗得光溜溜,柜子被我擦得白徐徐,没了大眼瞪小眼的尴尬,也没了各怀鬼胎的愤懑……日子其乐融融,这才像话嘛。
我在心里满意地默想着:婆婆大人,你还是别来了,我们以后都这样吧,这样相忘于江湖。
我确实一直都这样想的,直到前日,江山带着我跟牧谦回了一趟家。
按说过年方才分别,能有多少激动难捺?我反正是抱着带上牧谦出门走一遭的心情回家的。
从天气预报看,前日倒也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适合出行。我们六点半起床,更车换座,到江山他们村已是太阳高照,整十二点啦。
还要走约摸五分钟才能到家,江山大袋小袋拎着东西,汗珠子顺着脸颊滚落;我拎着牧谦,轻快地徜徉在乡间的小路上。
只有百十来步啦,我已经隐约望见老太太的身影了,穿的红色衣服嘛,还是长袖,她老人家不热吗?手里拿的什么?笤帚吗?是在邀鸡吗?地坝里定是又一地鸡粪。
已经到了屋前坡下,老太太终于看见我们了,飞步下来,边跑边喊“谦……”我瞧见她从并不茂密的草丛间换着步下梭的身影,就像《举起手来》里面潘长江的撤退,好笑极了。老太太越喊谦,我越在为我的“孝顺”暗自得意,在家孤单了吧,还是得我们回来看你。
老太太终于将牧谦抱在手上,我跟江山才看到一个形象分外分明: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黑黢黢的脸像是刚从煤矿里出来一样,腰身上的赘肉无影亦无踪,腿竟瘦得跟我的一般细了,整个儿精气神也弱了些。这俨然是个真的农村老太太了。
看起来老了二十岁的,又瘦又黑的老太太直接砸痛了她眼前的亲生儿子——我一直批判的这个妈宝男。江山一时间竟无语凝噎,一声“妈”都颤抖了几分。
而我,只得像个罪孽深重的罪人一样,为刚才的得意臆测而羞愧。
然而这并不表明我有多贤惠,一下就明了事理,事实上随便换做任何一个人,只要见过四个月前老太太的心宽体胖,再瞧上眼前这副模样,都会在良心上有点反应的。
山间的微风也没了,太阳毒辣辣地,扇着我的耳光。实在可恶。
一桌热菜,江山热得无福消受,基本没吃;而我,连盛了三碗干饭,老太太种的四季豆实在是可口。我还以为这老太太久疏庄稼,不会和土地打交道了呢。该死,我又在乱猜。
交谈中,才发现,四月未见的老太太掉了二十多斤肉,这得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减肥效果啊。
我们一言不发地听着这老太太吹牛,她主意可大发了,终日地,竟与邻家嫂嫂一齐想着怎样“发家致富”。城里人喜蒲公英,她就跟着嫂嫂入深山去寻蒲公英,城里人爱折耳根,她就跟着嫂嫂遍地去挖折耳根。平日闲暇,出去帮工,五十块钱一整天的工作名额,她跟人家争着抢;近日枇杷正红,屋前的一树树果子,也使她欢喜使她愁,枇杷能卖钱了,可老太太不会调闹钟,为了能赶上早集,两三点醒来便不敢再睡;背至集市,贩子还用百元假钞,她偏识不得……
江山的小眼睛红红的了:“妈,你的任务是保重身体,把公(爷爷)照看到,不要那么累,再把身体整垮了。我给你拿点钱,你留着买点好吃的。”江山掏出跟我商量好的一千块塞于老太太手中。
“我要你的钱干什么?我有钱,你爸给我留了。没钱我会跟你要。”老太太将钱在手里攥了攥,捏了捏。
一阵推搡过后,老太太收下了。
我马上就在心里想,嘿,这老太太,还真收了,这可不是她的一贯作风啊,看来是真有难处。
下午两点过,老太太说要去摘些枇杷让我们带走,虽说漾着些微风,骄阳依然似火逼人,我出门一会便找个理由领着牧谦回了。
在二楼的阳台上,我看到老太太的身影辗转在一颗又一颗的枇杷树上。她的儿子在树下来回的踱步,时不时帮忙递个勾子。
从一颗颗枇杷树眺望开去,我看到远处碧绿的水波里泛缀着一片银海,一闪一闪的,像一双双哭过的眼睛。
稍晚些,我们便要回了,这时,老太太已准备好她的全部家当——一个破旧的桶里装好的满满一桶枇杷和鸡蛋。
老太太还生怕累着她那膘肥体壮的儿子,硬要自己背着东西送我们上车。那竹篓背篼将老太太的身躯压得那么矮,腰肢都没了。
车子徐徐开动,最后从窗外掠过的那个身影,终于让我的心里触然一惊,那是个多么孤单的可怜人啊,久久地站在那里!我情愿从未瞥见她眼里的张望!
我也情愿啊,你还是呆在我们身边,相互厌倦也好,相互折磨也好,相憎相弃也好,相爱相杀也好,请让我们守在一起吧。在那一刻,我真的这样想。
车子走了,我坐下来,让江山抱稳牧谦,“自己中午不吃,待会别喊饿哦。”
“你以为我真是因为热得吃不下饭吗?还有,妈说她已经把一千块钱放你包里了,你看一下。”
我怔住了,快速翻开包,拉开拉链,看到一千块钱整整齐齐地躺在那里,颜色特别地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