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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娜看了一眼窗外的雨，似乎比下午的时候更大了些，楼下有坑坑洼洼的小水坑，路面上铺满了金黄色的树叶，穿着雨靴的妇人急匆匆走过。她拽着窗帘用力拉上，转身给自己点燃了一只烟。音响里正在播放Maksim的《Still water》,空气中有微小颗粒震动，沙发上的褶皱似乎是他坐过的痕迹。她记得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听了Maksim的音乐会，那是一个有雾的晚上，潮气弥漫。气候没有现在这么干燥，让人厌烦。露娜总是对细枝末节的事情感受敏感，比如一个人车里的气味，即使没有香水，她也能精确地分辨出不同人所拥有的独特气味。又比如夏天的风，秋天的雨，树上的叶子变化，这些细微的小事总是能调动起她的情绪，有时是快乐，而有时又是忧伤。只是这些情绪感受仅仅发生在她的心里，她并不打算和任何人去分享这些私人感受，准确地说，她不认为有谁可以真正地去理解她在想什么。
厨房水池里堆满了陶瓷盘子、喝粥的碗、水杯、勺子还有一把菜刀。露娜有些颓唐的把手里的烟扔进一只小茶杯里，这只茶杯上画了一只瘦瘦的腊梅，露娜有时会把隔夜茶倒进去一些，然后拿来当烟灰缸用。她一边耐心地清洗一只盘子，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刷刷的声音似乎很适合睡觉，并不适合太过清醒地站在水池旁清洗一堆餐具。
那个有雾的夜晚最终成了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2
某个秋日的午后2点，露娜应朋友之邀去参加了一场活动。现场气氛热烈，巨大的音响装置让人神经麻木，精神疲乏。她一度想要逃离这种处境。但又不愿意丢下朋友一人，于是尽力忍耐着，逼迫自己强行去接受这种无聊的感官刺激。
她有时极度渴望能够脱离集体，能够站在远处观望热闹的人群，直至观察到人们面目不清。
就在露娜眼神涣散失焦时，看到了前排的他。
她观察到了他的额头、戴眼镜的半只眼睛、鼻梁、嘴唇、丰满的下巴。一张让她着迷的侧脸。
手机信息声提示响起，露娜低下头处理微信上关于工作的事情。再抬起头时，那张侧脸的主人也正看向她，露娜微微一怔，他冲她笑了一下，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就好像是，一个在阴暗潮湿黑洞里行走的人，突然看到了阳光。她曾经的心理咨询师曾对她做过类似催眠的治疗，让她想象一个人独自在黑洞里行走，然后数到10，前面就是阳光，只要你能有耐心慢慢从1数到10，就可以看到你想象中的阳光。
露娜觉得在这种场合想到催眠是件很可笑的事情，不过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个空间里，一起为了某些肤浅无聊的游戏而兴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催眠。她没有再去想中途离场的事，耐心等到活动结束。
然后露娜看到他向她走来，她知道这是她需要等待的人。
他说，可以认识你吗？
露娜点头，于是交换微信。她更加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睫毛浓密地覆盖在上方。她总是喜欢观察一个人的眼睛，嘴巴时常会欺骗，但眼睛不会。眼神是流动的心念。
3
送走朋友，露娜独自走进一家咖啡馆，今日还有未完成的工作事物务。
她是一个公众号的编辑，在一众关于服饰搭配、护肤、彩妆、打鸡血的公众号中，她们的内容是略显生僻的心理学但却是最需要人们去关注的。和大多数文章的不同在于，她们不会去激烈地评判是非，而是把所有的真相摆在你面前，一一去分析。这是一种残酷，人多数是不愿意去面对真相的，那种赤裸裸的真相会无情打碎你精心营造出来的假象。
她们每周要选定一个主题，然后围绕主题来进行深入地探讨。下一周的主题暂时敲定为亲密关系，作为主创之一的露娜有些头痛这次主题的切入点，究竟要探讨关于亲密关系的哪些问题，又该以何种视角来进行书写。她喝了一大口拿铁，看着旁边的白人情侣旁若无人地接吻，轻轻地咬着手背上的一小块皮肤。
手机响起，是他发来的消息。问是否可以一起吃晚餐。露娜犹豫了几秒，回复他，当然可以。
他站在室内商场的中央，这次是她走向他。远远地便看到，心在轻轻微笑。他穿一件深蓝色外套，好看的颜色，露娜心里默默想着。身边有小朋友拿着彩色气球跑过，他身后挂着商家的巨幅海报，空气中有轻快的音乐环绕。
他再次露出笑容，说这里我也不熟悉，我们走走看吧。
晚餐是一家南方菜餐厅，露娜听他讲述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继而观察到他的手 ，一双算得上好看的手，是有修长手指并不过于单薄的。 手背上有清晰蜿蜒的血管，露娜突然很想摸一下这条血管，是否和她的想象一样充满弹性。
白米饭最后才被送上，前面的菜太重口，吃的时候对味觉刺激太大，以至于到了真正的主食，反而变得意兴阑珊。是否感情也是如此，一些看起来很好的伴侣，能够给你的也不过是感官的刺激而已，当这一切迅速消失的时候，胃里已经积存了太多的杂质而无从消化。
4
他们认识的第二天晚上，他给露娜打了一通电话。这让露娜有些不适应，虽然通话之前他已在微信上问过是否方便通话。但在电话响起来的一瞬间，露娜还是吓了一跳，手里正在写字的笔抖了一下，那张漂亮的纸上出现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此后的每一天，他都每晚准时给露娜打电话，这让她有些紧张，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人进行过如此密集的对话，这让她略感局促。
露娜问朋友，与他是否发展的过于迅速。她对快速发展的关系向来持悲观态度，也曾小心翼翼对他提起过类似的忧虑，但似乎他并没有感觉到露娜的担心。或许一个理性的人，是无从想象一个感性的人内心真实想法的。当露娜提出几次后，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于是开始觉得失望。
人总是忍不住开始期待，期待一个人像另外一个自己，期待对方对你的评价总是不会降低。然而，期待带来的负面感受要远远大于正面的。
如何学会不去期待，这是需要一生去学习的课题。
露娜的朋友说，用心去感受当下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不需要去考虑谁爱谁更多一点，更不需要去忧虑未来是否能永远能在一起。若是时常这样忧虑，那岂不是浪费了大好光阴。露娜望着杯中的柠檬片，有些失神地点头。从朋友家出来天已经黑透，霓虹闪烁，多么热闹的人世间，一个巨大的游乐场。
5
最初加入团队的时候，露娜还只是一个实习生。那时她在接受心理治疗，包括药物和咨询的治疗，当然也包括自我疗愈。最严重的时期，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无法和任何人进行对话交流，甚至连起床的力气都丧失掉。空洞的望着天蓝色的天花板，大脑里飞速闪过一帧帧画面，和无数念头，这使得她每一秒钟都觉得疲累，活着，就是最大的负累。后来，在心理学的课本上，她知道了大脑的这种状态是由于某种兴奋物质分泌异常。
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会只有在清晨才觉得内心巨大的绝望和焦虑。每天醒来都觉得难过，那种难过不是失去了什么，而是明白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像是一根细丝线将心脏缓慢缠绕，酸涩涌到喉咙，噎地难受。强撑起身体去洗漱，吃早餐。告诉自己必须要好起来，慢慢同自己的咨询师讲述过往，她并不是善于表露自己内心的人，但是她的咨询师却告诉她，她的思维清晰，讲话有条理。露娜并不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只是咨询师对她的鼓励安慰。
后来有一次上小型英语课的时候，那个看起来瘦且漂亮的英语老师说，她曾有一个很好的男性朋友，因为抑郁症躺在床上无法起身，继而出现幻听幻视。露娜不敢抬头，盯着面前的试题眼睛渐渐模糊，她听到周围同学惊讶的叹息声。世上本无感同身受这回事，如此私人化的痛楚，当事人往往不愿意和盘托出。不理解并不要紧，能宽容地对待，就已是善良。
“但是他最终还是好起来了，”
英语老师继续说
“当他终于可以和我对话的时候，我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节课后，露娜买了一束花，有雏菊、白玫瑰、向日葵、满天星。店员把花细心包好递到露娜手里，一束鲜艳饱满的花，让露娜心里升起小小的喜悦。她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鲜艳的颜色，似乎青少年时期喜欢暗淡的颜色更多一些。她的咨询师说，这是她抑郁症好转的迹象，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6
他再次打来电话，表达出想周末一起去临近城市看海的愿望。他说曾和家人一起去过那里，冬天可以滑雪，只是现在的季节并不合适，但是可以到人少的地方放松一下心情。露娜应允，她的确被工作的事弄得心生厌倦，虽然关注公众号的人越来越多，但仍然是小范围地传播，不够商业就无法给公司带来最直接的效益，和公司其他公众号比起来，显得太过于单薄。
人总是要被迫贴一些标签，归属于某一分类，否则在这社会中总显得格格不入。虽然大部分标签都不是真实的自己。或者没有几个人愿意花费大量时间去深入了解一件事和一个人，大多数人都只是浅尝辄止，看到了表面就以为自己看到了全部的真相。
中午阳光很好，露娜默然看着高速公路上飞速后退的树木，天空是秋天独有的蓝，蓝的仿佛无边无际，一朵云彩都没有。露娜开始觉得晕车，戴上一次性口罩。他觉察到，开始给她讲故事，露娜饶有兴趣地听着，偶尔回应，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预定好的酒店房间有露台可以看到海，露娜站在栏杆旁向下望去。海水从远处涌来的声音清晰可见，小孩子在沙滩上欢快地嬉闹。她感到自在，就这一刻，脱离了纷繁的事务，终于能变成她自己，这种时刻太奢侈。存活于这世上，在众人面前，哪有太多做自己的机会。
他们安置好行李，一同下楼去海边散步。
露娜看着从远处慢慢推到眼前的海浪，思考着是否应该对他更加坦诚一些。她想让他知道自己曾经历过什么，但最终抑郁症这三个字，还是没能从她口中说出来。人总是会在某一时刻变得软弱，会思前想后，会患得患失，会小心翼翼。海面上有白色的鸟飞过，叫声清亮。
他们在海边拥抱，露娜听着他的心跳，空旷的孤独感袭来。很是奇怪，明明身边有个人陪伴，如何还会感到孤独。但她确是深刻的感受到了，只有这颗心，永远也不会欺骗自己。
一艘小木船停在河岸边，新铺好的路面还残留着油漆的味道。眼前舒展的树木上，挂满了祈福用的红布条。露娜看着那些写在布条上的愿望，学业顺利、婚姻幸福、白头到老、身体健康。她开始发笑，是不是人们都会在某一时刻寄希望于神明，她是有些倾向于佛教的，曾经掉进黑洞里的日子，她靠着哲学和宗教才渐渐让心复苏。但对于这种许愿，她总是迟怀疑态度，因为她认为许愿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应当认真对待，而不是如同游戏一般。
天空渐渐暗下来，夕阳变得朦胧。周围有老人和狗慢慢从面前的小径走过，露娜拉着他坐在连椅上，慢慢地抚摸着他的手掌，厚实的掌心，一根根分明的手指。抚摸到手背的血管，如同她想象中一样充满弹性，真是一张好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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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里烟雾缭绕，每个人都目标明确，忙于自己手头的事情。露娜坐到了自己常去的位置，二楼临窗的位置，是大落地窗，室外景色一览无余。写文章累的时候，露娜喜欢倚在靠背上看窗外的车水马龙，默默点燃一支烟，内心的波动无法说给任何人听。
今天她在窗外发现了一只漂亮大鸟，它的尾巴是浅蓝色的羽毛，停留在树枝上，安静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露娜此前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羽毛，自然也不知道这只鸟的名字，只是惊讶与它的美，并快速用手机拍下一张照片。
写作这一期主题时，露娜想到了感情中的一些表达障碍，总有些人在一段感情中表达不畅，导致两个人无法共情，分手后又后悔万分。露娜认为自己也有些表达障碍，比方说，当她认为和他之间发展过快的时候，是否应该深入地谈一次，以便于及时放慢脚步。而不去表达自己的感受，只是听之任之，或许嫌隙会越来越大。
他们共同在那个海滨城市度过了两天，早晨的自助餐，露娜拿了最后两瓶酸奶。临桌的小男孩一直在反抗父母的喂食，态度坚决。他把酸奶分给那个小男孩，说起自己的小时候，也是如此地吵闹不听话，让母亲无比烦恼。露娜微笑地听着，轻轻握着他的手，想象他幼时的模样。他轻声问露娜是否想要喝咖啡，露娜点头，于是他起身去拿咖啡，露娜看着他站在柜台旁等候手工调制咖啡时的样子。他是如何长成现在的模样的呢，又是如何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中学、大学，最终认识了她，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早餐。
当后来某一天露娜告诉他想要分开的时候，他说自己高中时成绩曾一度变差，心态不好，付出了加倍的努力也没有考到心仪的学校。他希望别人提到他时，能觉得他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所以才会在有一份看似前途不错的工作的同时，也在和朋友一起去创业。他看重外界的评价系统，从而不断地付出努力。但露娜有时也看重这些，但并没有太重视，她始终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事情是探索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不断去寻求外界的认可。
一个人在成年之后所表现出来对于世界的看法和态度，除去家庭教育因素，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青春时期所经历的，以及是如何看待自己所经历的事情的。露娜分析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她曾度过黑暗的青春期，一度陷进泥潭挣扎不出。一个独自走过黑暗潮湿洞穴的人，内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强大的，有坚韧的成分存在，也自然更倾向于和自己相处。而他的青春期可算顺利，心理上并没有经历过如露娜一般的狂风骤雨，高中时成绩变差，也有毅力付出更大努力去证明自己，自然也会更倾向于外界的强者评价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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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常戴的项链突然断了，起因是她匆忙地脱掉一件毛衣，没有注意到项链挂到了毛衣的缝隙里，一声细微清脆的响声，露娜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项链。她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打来电话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了1个多小时，露娜心里有疑问，原来是醉酒。露娜听他有些醉的声音说起工作的困难，关系的复杂。她耐心安慰，直到对方情绪稍稍缓解，心情难过的时候，似乎又变成那个需要被母亲照顾的小男孩。
朋友邀请露娜去家里吃晚饭，她带了一只漂亮的小茶杯送给朋友。心情复杂，再次说起和他的这段关系，她始终觉得没有信心。朋友是天真活泼的人，对感情也是如此，爱上一个人便要在一起，即使走不到最后也要全心全意的付出，从未像露娜这样思前想后。这样性格的好处是，即便感情真的出现了某些裂隙，对方也能因为她天性里的单纯天真而包容她，但露娜却做不到这一点。
朋友说，你应该尝试去告诉他你内心的真实想法，而不是始终藏着掖着，让他感受不到你的爱，他是会累的。露娜觉得自己对一个人打开心的速度太慢，即使是一眼就喜欢的人，也无法做到立刻的把心露出来给他看。她认为这种举动过于冒险，更愿意把心里对他的依赖展示出来，本质上是害怕被伤害，所以宁愿放弃爱和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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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露娜还是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他，她认为这段感情无法继续，一个在黑暗中行走多年的人，不再需要他人的协助也能见到阳光，开始觉得他人是一种负累般的存在。他们彼此之前无法进行有效的沟通交换，一段感情变得如同鸡肋般存在，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说她觉得孤独，他问，和我在一起时也觉得孤独吗？露娜哽咽着说，是的。她听到他在电话中失望的叹气说，对不起。挂掉电话，露娜心里悲伤涌动，她对自己无比失望，失望自己无法去爱别人能如同爱自己一样。
或许一段开始就用力过猛的感情，结局也只能像那条断裂的项链一样，发出一声细微清脆的响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