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很久以前,北方有一小城,称之谷阳。城南有大坝,坝上常蹲坐着一中年妇女,有空就总仰望北方。她说,那是她的家。天空湛蓝,风卷起树叶,青草荡起涟漪。布谷丛鸣,全由远即近。风刮打着她单薄衣衬。

几十年前的一天,狂风卷起漫天黄土,木门吱呀作响。门缝刺进几缕激风,油灯摇曳昏黄。天地震怒,万物摇摇欲坠。屋中央,一男一女在桌前低语。

“孩儿都睡了?”男子率先发言。

“嗯……都睡了。”女子沉思片刻后说。

“今年收成不好。俺们没多少存粮了。”男子声音细若蚊蝇。

“嗯……”

“这几个孩儿”男子转头看向床上睡得正沉的几个孩子,咬咬牙,小声说:“俺们恐怕是都养不活了……”

“孩儿他爹,你就明说吧,反正这几个孩子是养不活了,你就说说看,到底是送哪个吧。”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却眼角噙着泪,紧闭着唇。

“要不,把最小的送走吧……”

“你疯了吧?她才刚刚断了乳!她还这么小!”她咬着牙,压着声音说。

“但大儿子大了,能帮忙在地里干活儿了。二女儿这个年纪,别人又怕养不熟,最后还要亏了她。她还小,我们不一定养得起,送人,也许有人要……”

油灯呼一下就灭了,黑暗中,只有北风凛冽的声音和孩子们熟睡的鼾声。

“可是……她还这么小……”她用红手绢遮着半张脸,掩面哭泣。

“小才好,不记得家,才不会想……”男子走去抱着她,他心里好像压着座山,喘息都困难,也只无奈哀叹一声。

第二日,天光曜眼,云影徘徊。临近正午,一对年轻男女乘汽车到此。一家人一言不发,送给孩子后呆立在门口,看汽车翻卷起漫天黄烟,两个孩子冷漠看着,他们心里门儿清:如果不把她送走,自己就要被送走,心里因此竟还有些侥幸。一边,两滴清泪洒落黄土。

“这闺女叫什么名字啊?”女的问。

“哎!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男的拍了下方向盘。

“那她既然都跟我们了,就我们自己来起名吧,原来的名字,不要也罢了。”“你觉得她叫什么名字?”女的说。

男的沉思片刻,说:“姑娘家清雅恬静,温文尔雅,一生平安顺遂就好。就叫王雅安吧。”

“行,不错,不愧是文化人,这名字挺好。”女的夸赞道。

车后飞扬黄土翩舞,温风迎风拂来,风轻云淡,斜日暖阳。

“妈,你说我是从哪里来的呀?”一女孩(王雅安)小学学校里出来,被母亲牵着,向不远处的小公寓里走去。

“你呀,你可是我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把你翻出来的时候啊,你全身上下没一个干净的地方,那臭的呀,哎!可真是……啧,啧啧。”母亲打趣说。

“我这么脏呀。那你还把我捡回去。那你捡我的时候,你都不带问一下,我愿不愿意跟你回家吗?”小女孩昂着头,趾高气昂。

“捡你就不错啦,还这么大意见。”她轻轻拍了下女孩的头,女孩不由缩了缩脖子。

“李主任,又来接闺女啊!”远处,有人喊了一声,跑了过来。

“哦,你给老王说声,让他今天晚上早点儿回家,别再工作这么晚了。”母亲嘱咐说。

“一个人带这么大点儿孩子不好带吧,这就抓紧催家里那口子,快点儿回家带孩子了。”那人打趣说。

“那他天天工作这么晚,哪成个事儿啊?有家不回的。”她抱怨说。

“行行行。今天就算是把他架着,也一定得把他给你送回家。”那人满口答应。

“那就谢谢您啦。”语毕,母女已踏着黄昏,留下一高一矮两道背影。

“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长时间不吃饭,我都饿了。”女孩躺在沙发上,用手摸着肚子,恳求语气中还带有一丝抱怨。厨房里,母亲迅速把青菜放锅里。

“行,行行。饭这就好。”白雾从厨房里蒸腾而出,迅速扩散在家里,墙壁上挂着水珠。闻着香气,她肚子更饿了。她思想单纯,无暇顾及其他,只定定地盯着厨房,盼望着饭早点出炉。

“吱——”门应声而开,一手推着门,一手提着公文包,一个中年男人应声出现在家里。国字脸,脸色红润,生得白净,倒还有些发福,忠厚的神态,脸上轻笑出褶子。他把公文包挂在门边,一路小跑,抱起女孩,说:“又胖了,以后快抱不动你了,你以后啊,也就成个大孩子,不用别人操心了。”

他抱起又放下,眼神中有些爱怜,随着一碗翻卷热气的汤圆被端向客厅,全都朦胧在水汽里了。

女孩在学校里从没受过委屈,倒也算是享受。

从开学第一天起,所有人就知道她的身份特殊。她被父母送进学校,人全散去之后,父母又到办公室里去,出来时后面还跟着一个一脸陪笑的女老师。

“呀,这就是你家小孩儿呀。长得真可爱,肉嘟嘟的。”老师夸说。

“我们把孩子交给你了,你可别忘了。”她父亲说。

“一定不会,忘不会,我还记着呢。你们就走吧,把孩子给我们,你们就放心就行。”父亲满意地点点头,两人走了。

老师小心翼翼地将她带进教室,将别人赶走后,就把她安在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从此,一整个班的便都知道她身份特殊,全开始巴结起来。

起初,女孩并不知道什么,也只是觉得所有人都很和善,至少见面时脸上都挂着笑,视线相撞时也都会点点头。

开学后没几天,便有人开始按耐不住。家里有瓜子、红枣的,全都装在口袋里,早晨到校后全一股脑全都给她,嘴上还不好意思,还望千万不要嫌弃。仿佛她是刚被贬下界的神仙,只食仙露琼浆,衣不染尘。家里条件不好一点的,有些不舍得的,全都要一窝蜂围在她桌子周围,全吹捧起她来。自那以后,女孩才在别人的口里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主任,父亲是个科长。但这些都并不重要,对于她而言,她只知道,自己父母的官位很高,在这些人眼里全都很受用。

对于女孩而言,她有一个爱她的父母,有不凡的身世,是人群的焦点,有一个美好的童年。但她不知道,她何时降临在这个家庭,她姓名的由来,她究竟该去往何方,没人告诉她,也没人在意,连她自己也不在意。她清醒着,且浑浑噩噩地过着。

女孩十八岁的生日办得格外隆重。在场的有许多长官,甚至市长也过来祝贺。在当时最受欢迎的饭店里,他们一家摆了几桌席,每个桌面上甚至有几道荤菜。声势很大,不知名报纸上都攀登着“市长平易近人,祝贺新代青年成长成人。”

几年后,风声紧张,忙于当下完几乎所有人都淡忘了这件事。但在一天,这件事突然被曝上了报纸,新闻上写:“无良官员,拿着农民的血汗,自私为自己女儿大摆宴席。”轰动一时,影响恶劣,几任官员把自己撇得门儿清,父亲几乎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就在报道的第二天,上面派人来抄家,结果什么都没有,真金白银全都是空谈,也只有几张粮票被紧紧夹在钱包里。

一家人被派下乡去劳改,全都被撤了官职。王雅安记得,那天路很难走,路上磕磕绊绊的,他们翻了一重又一重的土山,走了一道又一道山路。仿佛他们这辈子,都难以翻越这些高山,黄土扑在脸上,他们的两袖清风,全都染上了黄土泥垢。

天黑了,他们才到。风很大,黄土漫天。乌云密布,看不见一缕月光。夜很冷,明早起来,也并不温暖。几人几乎是被赶着走的,一直被赶到土坡上。没有工具,三人用手,将土块一点点儿搬上车。身后的人不断吆喝着,嫌弃着动作太慢。从早晨天还没有亮透开始,一直到晚上天黑透。他们刚喘口气,又被拉到村里小学上开批判大会。他们站在台上,任台上的发言人咒骂完下台之后,下面有人就开始不断吐唾沫,咒骂哄堂,更有甚者扔烂菜叶子。

没过几天,一个青年男人来到村里,他身穿西装,却又一副农村人样,脸上疙疙瘩瘩的样子,像披上虎皮的狐狸。他在干部那里谈了些许话之后,就径直走向了三人劳动的地方,他将王雅安叫走,父亲的眼里却泛着光。

“妹,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哥。”男人说。

“你是我哥?我没哥啊。”她的语气很弱,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

“你不认识我也没关系,你当时被抱走的时候这么小……”他又补充说:“你其实不是这家的孩子,你是从小就被他们抱走的。当时家里没条件,养不起你,实在是没办法……唉!”

“那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父母啊,你父母可有名了。要不是因为有了这次事情,我们还真的没办法把你接回家呢。你跟我回家吧,别在这里吃苦。妈在家里想念你,想的很。”

“那你知道这次是谁告发的吗?”

男人语塞了一阵。

“都不重要,只要你能回家就行。别受这苦了,别遭这罪了。”男人劝说。

“但他们毕竟是养我的,虽然他们没生我,但毕竟这么大了。你要不留给我一个你的地址,我得空就去找你们。”王雅安退让说。

“影响这么大,趁现在还没多少人记得你长什么样,你到家后,我们是一家人,对外就说,你是我失散刚找回的妹妹,我们还能在一个户口上,没人认识你,更没人记得你。时间一长,这里见的你人就多了。就再没什么机会了。”男人劝说。

“那我也没办法了。终有一日我们会相认,但绝不会再这样的情况下。”她惋惜说。

男人走了,三人又重新聚到了一起。

“那原来是我的下属,现在还愿意看我们……”父亲感叹说。所有人都知道,当他看到这年轻人来的时候,他到底是有多么希望,这人能把他闺女带走,至少不用再受这罪了。

日子一天天照旧过。有一天夜里,黄河水决堤,泛滥成灾。大半夜便把这些人全都喊起来,去加固大坝。父亲也在这些人之中。那晚夜很深,父亲不舍得母女俩,只让她们俩个偷摸在大坝边站着。不久,远处咆哮,仿佛地动山摇,所有人全都一哄而散,王雅安见所有人都回来了,就急忙要去找父亲。母亲拦下她,自己一路小跑向远处跑去,她身体不好,腿脚也有些不便,跑起路来像企鹅义无反顾奔向雪山。

王雅安被拉走了,她在房间里等到天明。他们住在羊棚边,里面散发着恶臭。她只定定地盯着木门,嘴唇干涸,眼上布满红血丝。直至有人将他们家门推开,她才相信,她的父母已经死了,是被发大水淹死的,悄无声息的。

王雅安从此一蹶不振,干活起来软弱无力,连为数不多的饭都吃的很少。整个人消瘦得几乎只剩下快要散架的骨头架子。

一天,她的眼里突然迸发出光来。她开始积极干活,她每次都大口大口地吃饭。她熟络的和这些人说话,即使所有人都不搭理。她像是疯了。连督促她干活的,都几乎不敢管她。

几天后的一个半夜里,她收拾起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她用力将脸像柱子上撞去,鼻子立刻冒出血来,他急忙将鼻子上的血擦净,静悄悄的溜出村子之后,在一条无人的小道上冲了出去。跑了很久之后,她才开始喘气,河边,她又把脸和全身捏得青紫,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现在的她,看起来没有了之前的温文尔雅,被压扁的鼻梁,全身青紫,一身黄土,蓬头垢面,活像刚被家暴后好逃出门的样子。她瘫倒在地上,低声呜咽:“爹,娘,我终于跑出来了。”她一直跑到清晨,几乎将身上一半儿的钱全都给了一个货车的司机,只求被带走,越远越好。

终于,很远很远,随货车一直走到下午。她被带到一个地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又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路上,一个中年妇女说要请她吃饭,她身无分文,又实在是太饿了,即使知道不安好意,也心甘情愿。她刚吃完饭,那妇女就问她:“闺女,你结婚了吗?”

“我给你找个婆家不,保准比你原来那家好一万倍。”

“行,管饭就行。”

她又被去拉去相亲了,准确来说,她是被拐卖了。她又上了一辆货车,一路行驶了很远,很久,才在一处地方停下。

王雅安平静地可怕,但这样也正好帮她把过去盖下,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是被拐卖来的,没人知道她是从劳改那里出来的,而且,她本人和原来天差地别,即使有画像,也根本认不出来。

王雅安被许给了一家,阳谷城南的一家,靠着大坝住。男的很年轻,脾气有些躁,早年喝酒之后,会经常打王雅安。王雅安很平静,任打任怨。直至她的女儿降生。

女儿是在半夜里临盆的。周围人几乎没有一个会接生的,这几天事务忙,会接生的几乎都到别的村里帮忙去了。只能急忙到不远的一小卫生室里求人帮助。几声尖叫,一声啼哭,九死一生。一个孩子才终于降世。

“男孩儿女孩儿?”

“带把的。”

“好,好好,我家终于有后了。”

自那以后,每当这位刚做父亲的要开始打王雅安时,王雅安不再忍气吞声。两个人有时扭打在一起,但王雅安无论如何都要反抗。渐渐,孩他爸变不再打人了,人显得比之前和蔼了很多,人也比之前平静了,几乎不再动手了。

之前男人一直种地,换粮票。后来,一起种地不兴了,又开始分田。所有人都勤勤恳恳地生活,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她的话仿佛一口气变得多了,有些激动,有些惆怅,但不失希望。她时常喜欢碎碎念,总喜欢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仿佛她的思想搁浅了,动不了脑子。

王雅安总喜欢拿着衣服上大坝上去洗。尽管离河很远,但是她仍然喜欢把水担到大坝上。她总喜欢仰望天空,蔚蓝的天上飘着浮云,她想,那漂浮不定的一生,一直被这四四方方的天困住。

“妈,你在干嘛呢?怎么还不回家。”孩子跑过来。

“这就回,这就回。”

“妈,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我就记得,远处有几座山,我还没翻过呢,也许,我这一生都翻不过去……”

“妈,抓紧回家吃饭吧,还有几天就元宵节啦。我想吃家里的汤圆儿了。”儿子恳求说。

王雅安顿了顿,说:“行了,偷摸给你做点,可别给你爹说。要不然他又要不高兴了,毕竟这留着过年的。”

“行,我一定不给他说。”

两人下坡走回家了。

很多年后,儿子考上大学之后就出去了。家里孤苦伶仃只剩下两个老人了。知道儿子第一次放长假的消息,家里就热情地忙活起来。王雅安已经老得几乎快走不动路了,她头发花白,脸上像枯木一样。年轻的时候把自己作践得太狠了,老了,希望走了,生命也像枯树一样,快走到尽头了。

但王雅安依旧兴高采烈地进厨房倒腾起来。他炸起了芝麻丸子,炸起了菜丸子,小酥肉还有热气腾腾的汤圆……

儿子回到家之后,仿佛对这一切都并不感兴趣,他无精打采地吃完饭就回房了,他仿佛厌恶这里所有的一切。他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不爱其所旧爱,僧恶旧事。

王雅安敲响他的门,走进。她询问后,儿子仿佛有无限的话要说,他说,他去烟台后,看见大海,看见细沙,高楼林立,天空蔚蓝。这里黄土漫天,穷困不堪。他那一身干净的衣服都被沾染上土色。王雅安几乎已经知道了,儿子大了,瞧不上这里了。

王雅安仿佛已经推测出来了,自己已经进了半个棺材,衰朽残年。那一夜,她同儿子讲了很多很多,她几乎将自己的前尘往事全都翻卷出来,但她自己也不想提起,她那一生他自己却又不想平白淹没在黄土下。儿子听得,没有多大同情,但眼里泛着光。

“等我死了之后,你把我的骨灰扬在黄河边上,如果你有时间,你就再带着我的骨灰把那里再走一走吧。我真想再回去看一看。”王雅安最后说道,她仿佛将心里的那座高山翻了过去。

没过多久之后,王雅安死了。是在一个清晨,在房间里被发现的。她走得很安详,一声不吭,和来到这个世界一样。但终奏起她不平凡的一生,唱起平仄的诗行。

儿子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多伤心,却还有一些幸灾乐祸。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后来所有人几乎都明白了。

在几个月之后,一本书忽得降临人间。这本书是他提笔写的。他是学文的,他将母亲那一生都编成本书,赚得盆满钵满。他也无心去兑现对母亲的那些承诺了,骨灰被撒入棺材里,草草就入葬在了土里。风吹起麦浪,一切平静,岁月无声。仿佛那些失信的话,都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一天,儿子突然梦见王雅安了。梦里,王雅安并没责怪他什么,也并没数落他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轻轻拍了他一下头,叹了口气,就向远处走去了,消失在了远方。

远处回荡起了声音,那声音震耳欲聋,儿子听的非常真切:“切记,不要困在利益熏心的深山里。”

儿子从梦里惊醒了,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那个声音。

究竟是什么,把我们困在这深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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