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个大家闺秀,却不曾读书。
她不曾读书,父亲却给了她一个如小子的学名。
她不识字。饶是与文书相关的一应事务,都得靠着彩明。还时不时地,劳烦宝玉记个无首尾的帐。可抄捡大观园时,却可将司棋的情信,振振有词地念予众人。
她是凤姐儿。
2
可卿死前,寄梦给她的托付是何等重要。以凤姐儿的聪明,不会不知。同为管家媳妇,贾家景况的窘迫,她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急切。可,才一转身,竟把这事忘个干净。
可能吗?别忘了周瑞家的和冷之兴是如何评价凤姐儿的——
冷子兴说: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周瑞家的说: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
以凤姐儿的聪颖,可卿丧期,前后不过百日,怎可转眼就忘了秦可卿的嘱托。然而,这嘱托在后文中确实没再出现,何以如此?这还很可能是可卿入册十二钗的惟一原因。难道小说家竟会将如此重要的安排,轻易抛诸脑后?
是乎?非也。
铁槛寺期间,一件她眼中微不足道的小事,改变了一切。
第一次包揽诉讼的初试牛刀,让她轻而易举便得了三千两。而她所做的无非是修书一封。哪里还有比这儿来钱更快的?
尽管只是初出茅庐,敏锐的凤姐却已嗅到银子的「香气」。再把这些银子拿去放头,源源不断的利钱,一定能帮她缓解贾家迫在眉睫的窘迫。
这项「营生」来得那么及时,似乎便是为解决她的烦难而量身定制。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条力挽狂澜之路,就在眼前。相比之下,这可比购置经营农庄田亩来钱快多了,而且旱涝保守。
宝钗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凤姐没读过书,学问更谈不上。哪有深谋远虑?所以她会选的,必定是那条金光灿灿的市俗之路。
曹公于是在第16回首写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
世事的弔诡便在于此:通向真理之路,向来不是康庄大道,须得披荆斩棘,历经磨难才能到达,就像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必经的81劫。行进途中,到处是通向地狱之门的繁花似锦,还有撒旦手中红彤彤的苹果,弥散着馥郁的香气,如此诱人。凤姐精芒一闪,毫不犹疑地,迈过了地狱之门。
京都中,她包揽诉讼,赢了。长安城,一对不曾谋面的未婚男女,殉情。
我会想,如果预先知道有人会因此丧命,她会不会对自己的包揽之心,有所动摇?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她毕竟不是先知。她惟一知晓的是:这件事是她能做到,轻轻松松地,三千两就能落袋。
然而,我们总习惯用读者的全知视角,去强求小说中的人物,希望她必须具有光芒万丈的神性,以及占卜未来的异能。
3
贾瑞之死,终归是咎由自取。然若凤姐儿在他命悬一线时,能予他二两独参,尽管贾瑞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世人却会因此,在她的履历上,记上一笔慈悲。
可我们为何非得要求每个小说人物,都得拥有着圣母的關懷呢?难道小说家就不可以塑造一个有才无德,于善行上有斑斑劣迹的女子?
尤二姐之死,是凤姐儿造成的。但并非从一开始,她就打算致二姐于死地。68~69回中,作者有过很清晰的叙述——
她无非是想借接二姐进府,先博个贤良之名;同时还可给尤二姐施以颜色;然后,再借张华的尤二姐关系事发,名正言顺地将她逐出贾府。即得了好名声,还打击的「敌人」,多「完美」的计划啊!
她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可随着介入的人越来越多,事情也越发地不由得自己掌控。小妾秋桐的实时介入,直接导致了尤二姐吞金。
作者如此清晰地拓扑了这起事件的演变轨迹。这条轨迹上还清晰地绘制了凤姐终致势成骑虎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凤姐儿的确也从未对尤二姐有过一丝善意。若非得说她对二姐确有一念善起,恐怕就是尤二的男胎被打掉的那刻。
其目的,还是为己。
可她为何就非得给一个跟自己抢男人的女人,表露善意呢?
还记得贾琏瞒着她娶尤二姐时,一口一个凤姐儿死了,就接她进去扶为正室的话吗?开口闭口的奶奶叫着,把与凤姐儿往日的恩情一笔勾倒不说。将自己积年的体己一并交给二姐收着,把凤姐儿只当做夜叉婆……
这些都是凤姐儿不可闻,读者却心知肚明的文字。可有多少读者在计较凤姐儿的两面三刀和心辣手狠时,认真地考虑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他人犯我在先。
我们常说她对人无一点善意,可偏偏家里的姊妹们都跟她好,长辈都信任她。她对邢岫烟好。对刘姥姥更好。还让姥姥彻底体验了几日的贵族生活,这该是刘姥姥平生最难忘的一件事了吧。
所以,我时常会想:若凤姐儿此生还有什么遗憾,那最大的遗憾,应该就是不曾读书识字了吧。腹中无物,所以她一向做事简单粗暴,这也让她无法像其他金钗一样,想得那般深远而全面。
是以她治家时,总是单刀直入,从不怀柔。难怪周瑞家的会说她,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可任谁处在凤姐儿的位置,周边净是魍魉横行、鬼魅充斥,难道就能做得更好?
家族末世的纷乱,人心涣散至极。我们又怎可企求她待下人,也如对自己的长辈以及姐妹们那样平和和宽容。
孔子眼里的末世是伦常无序、礼坏乐崩。贾府欣欣向荣的表相下,是随处可见的礼法失度。诗礼传家的荣誉感,正在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上上下下两只富贵眼,一个体面心。整一幅刁奴肆虐的家族末世群相——
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16回)
饶你三头六臂,怎奈群魔乱舞。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没事还寻出个事来。如果没凤姐这样铁腕人物,又怎会把控得住局面?周瑞家的说她严。
不严,行吗?
4
比及元宵刚过,诸事忙毕,凤姐儿却小产了。无法继续操持家务。王夫人不得已安排李纨、探春代管府中事务。因知她二人各有不足,又请了宝钗从旁辅助。哪知才一上马,吴新登媳妇的回话,又带出了一批潜图不轨的宵小之辈——
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只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55回)
只因探春年轻,李纨老实,便以为她们不压事,可以任意欺负。于是,奴才们都跃跃欲试起来。敢公然欺主的奴才,绝不只吴新登媳妇一个。多少人就巴不得没事儿都能寻出点事来,在旁边幸灾乐祸。
凤姐儿从一个初掌人事的年轻媳妇,单枪匹马成为令众人畏惧的管家奶奶……这一路走来,还不知道发生过多少、与恶奴们明里暗里地斗智斗勇!这其间有多少心力交瘁,恐怕也只有她和平儿才知晓。
所以在她生日那回,小说家让我们看到了凤姐儿那张不施脂粉时的黄黄小脸。这固然与先天气血不足、年幼不知保养有关。平生与奴才的争强斗智、心力更亏,却也是事实。
我们总以自己的小家见地,去揣度一位贵族小姐对金钱的态度:认为她包揽诉讼,拿月钱放去贷,仅只是为了满足她对钱财的贪欲。然而,我们却忘了,她自己就是豪门——
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72回)
只是与其说是凤姐贪,或许更贪的是我们自己。只是「莫须有」一扣上,凤姐儿被定评为于金钱欲壑难填的「恶之花」,就在所难免了。
那我们当然也不会知道:王熙凤是凤凰(鹓雏)。鹓雏可从南海飞到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腐鼠尚且不屑视之,又何况蝇头微利。
5
探春三人协理管家时,蠲掉的几项开支,在平儿眼中是:……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
平儿将探春等的几项举措告之凤姐后,凤姐出言第一句便是:好,好,好,好个三姑娘!还对她的「新法」大加赞赏。不光如此,她还清醒地意识到:探春又比她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才自精明志自高。大观园里的变革,当然是小说家对探春的赞美。然而让我更钦佩的,却是王熙凤的宰相肚量:她完全不以探春比自己强,而吝啬抬举。不单是口头上赞赏探春,还让平儿去替她压场。不光如此,她对自己处境的清醒认识,和对以往作为的自我反省,也让我由衷欣赏——
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55回)
还记得王熙凤的判词前的画吗?——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那一片冰山又岂只是一众虎视眈眈的奴才;更甚者,恐怕还有万千断章取义的我们。
慨然任性,当然也是一种阅读态度,可未见得真能取到「失之桑榆,得之东隅」的收效。却有可能让我们失去向伟大小说家学习如何伏脉千里的良机。岂不叹哉!
急赶着读完的迫切心理,以及前辈研究者的误导,也让我们错过了:辗转将近60回,小说家才婉婉道来的放贷真相——
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72回)
诋毁与误解,无处潜辛悲。似乎也只有读到此处才明白,这位被定格为「恶之花」的金钗,小说家在为她赋曲时,为何突出的不是别地,而是她的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聪明累>
一曲<聪明累>,照见她的一生。世人只道她机关算尽,却不知她生前心已碎啊!
此刻,会想到苏轼的《洗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凤姐的一生,哪里又不是被聪明所累呢?
若她不是这般聪明,只如李纨那样安守本分,做事也按部就班,或许她便会照着秦可卿的建议,在祖坟周围置办产业,以图贾家万一有个好歹时,还能保基业长青。
可惜她太聪明,以至于当快速赚大钱的机会来临时,她义无返顾地就扑了上去……
据说贾府后来事发被抄,凤姐儿的包揽诉讼是起因。此时已病入膏肓的凤姐儿,终究还是没有摆脱被贾琏休妻的宿命,也有人说贾琏休了凤姐儿之后,扶正了平儿。这固然是续书者的美好愿景,平儿无疑也是爱贾琏的,但她更不能离开的,却是凤姐。
凤姐儿终究是在她自掘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她的惨死,或许正是凤姐罔顾人命与法纪的果报。她的确该有一死。然在厘清所有事件的来龙去脉后,不知怎的,我心中竟不由升起的,却是一股「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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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会赞叹:红楼的美是牧歌式的,宛转悠扬。是诗歌式的,溫柔敦厚。凤姐儿就是无法调和的不谐之音。
黛玉刚进贾府,大家相互见礼时,个个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惟有她是「未见其人,先闻其笑」,连黛玉都觉得此人,如此放诞无礼。之后又惹得贾母与众人又哭又笑。
第38回螃蟹宴中,她又拿贾母姑娘时期曾磕破头的往事,临场发挥了一个笑话,让在场众人齐皆笑软。
第54回,老太君在掰谎才子佳人故事后,她又紧接着用女先的口吻,当众演绎了一段说书。引得大家一阵笑声。女先也啧啧赞叹,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
也在同一回中,大伙知道王熙凤要说笑话了,因知她素日善说笑话,肚里无限多新鲜趣谈。都喜欢得不行,那些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
插科打诨,笑话不断的……不正是《金瓶梅》中应伯爵吗?应伯爵的身份,让他必须以帮闲打诨的方式,取悦他的「衣食父母」。
凤姐儿呢?她有高高在上的身份,掌握着荣国府的实权,有老太太惯着,有姊妹们爱戴着。她又需要讨好谁呢?
贾母吗?诚然是。却不完全。
身为这个阶级社会的最高管理者,她理所应当维护着这个家族的利益。只是她的行为又时常表现出超越阶级的试探。她可以不顾大家闺秀的身份,登高就低,给众人说笑话;她会蹬着门槛剔牙;会一口啐人,一口骂放你X的屁。
虽不知书,却达理。行事比世人都大。黛玉才到贾府,她就预先给黛玉准备好了衣料。此处,许多人认为凤姐儿所言不过是随口应承王夫人,我却不然。
端看凤姐儿第一次见秦钟时,与凤姐同去的平儿,马上便吩咐回来去给秦钟备了手礼送来。没有周到的主子,又哪来周全的心腹?别忘了,平儿可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
平儿的周到一直是被赞美,然而恐怕更多人没意识到的是:平儿是凤姐儿的心腹,也是凤姐儿的影子,更是凤姐儿善念的一面。
向善的天性,当然会让我们觉得应该对平儿多一些疼惜。但我却独爱集善恶于一身的凤姐儿,高贵里透着的那股不被束缚的天性,嬉笑怒骂,元气淋漓。
平儿当然好,只是作为文学形象,似乎过于扁平了些。
有时候,我会想,凤姐儿应该是端谨严肃场合中的一则粗俗笑话;是《红楼梦》这首牧歌中变调的部分。十二金钗中惟她是不曾读书识字的。她的存在,是那么不和谐,但却让《红楼梦》更具有现代感,更富于人情味。让阅读更愉悦,让审美更深厚。
此时,若还有人问我:你最喜欢《红楼梦》里的谁?
必定是凤姐儿,无他了。不是感性,不是盲从,而是深懂和怜惜之上,生长出来的延绵爱意。
她如此不同,我深爱她摇曳生姿中的妩媚生动,深爱她秋波流转间的风情万种。她的私语与醉闹,她的柔情与激情。打破一众金钗多少的拿腔作态。
不爱她,还能爱谁呢?
凤姐或许是金钗中最不完美的一个。可我们为何非得用道学家的眼光,去要求一个不曾读书识字的古代女子尽如人意。为何她就非得有探春的志气,黛玉的诗意,宝钗的德行,宝玉的包容?
她有太多的人情味了。她霸道,不超凡脱俗,却也没有一点是魔鬼般,非人性的。她是恶,是贪、是自私,是狠毒,可所有这些,不都是人性中最常见的瑕疵。
这个美人也因此,多了一种淘然的意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