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高汤,半勺生抽,少许鸡精,一两片小白菜,三两粒小虾米,四五丝干紫菜、加上饱满圆润的馄饨,不论寒暑,总是有着对馄饨矢志不渝的偏爱。
前些日子,惦念馄饨的香味,从中国超市买了馄饨,和紫菜汤的调料包。我思忖着虽然味道不十分相同,也会几分相近。然则何谓高汤,焐高汤,必得小火,火大则汤不清。单不论煲汤的十几道工序,甚至连炖汤的紫砂锅我也是弄不来的。我没有高汤,只好用调料包充饥。紫菜汤的调料包,同泡面的调料包异曲同工。无非是紫菜,细碎的干萝卜丁和添加了防腐剂的调味品。灶台上沸水,丢几颗馄饨,加上调味料,汤面漂上几片小白菜,馄饨算是好了。这样速成的味道,总是不尽如人意。于是开始思念家楼下的馄饨店。店里的馄饨种类繁多:金秋蟹黄、香菇鸡肉、蛋黄虾仁、香菇荠菜……一碗高汤,半勺生抽,少许鸡精,一勺干榨菜和一把浓郁的香菜…正当我回味着,脑海里雾气茫茫,雾气里隐隐约约藏着一片小花园。紧接着,奔跑的人影,破旧的小木屋,不断勾引人的味蕾的小馄饨……画面渐渐清晰,勾勒出一副香气四溢的图景。
小学时代,除去车费,父母所应允的零花的最大数额,是每天一元。一元等于两个五角。那时候,2000年打头的时代,五毛可以买什么?校门口的小卖部:一角一张美少女贴画,两角吃一节课的辣条,三角钱一大份的麦芽糖,五毛一支铅笔或一份两人才吃得完的炸蟹柳…校门口的小卖部,总是我下午才去的地方。而早晨,我每天去的,我和朋友每天去的,是学校后花园的小馄饨店。
在教学楼的西南处,有一大片的花园。哪些花哪些树,我记不清认不熟。花园里有一条条石头铺成的小道,其中一条,是通向职工宿舍的。通常上完课的老师,可以直接走这条小道回家午休。中午,这条小道属于老师们,而早晨,这条小道,属于我们。自深秋时节,后花园里团雾缭绕,寒气蒙蒙。草树显出颓萎枯黄之景。大多数小草了无声息的趴在土里,有些小草无力的探出身子躺在石头小道上。每当早读结束的铃声响起,我和七八个玩的极好的小伙伴从三楼的教室飞速的下过楼梯朝后花园奔去。跑的飞快,又是雾气弥漫,看人不真切。只听见跑在后面的人不停催促前面的再快些,然后又嘻嘻笑笑打闹不停。忽略了裤脚和鞋经过草丛时沾惹上的晨霜。直到石头小道的尽头再拐角处,见着一小木屋的后门。才停下等后面的小伙伴一同从后门进屋。
小木屋真的很小,只站的进四五人。从后门进,原本狭小的木屋里硬生生分出一间房,用黑黢黢的木门阻隔着,看不见房里。我们窃语猜测是老板娘和老板睡觉的屋子。木屋另一侧是一方矮矮的木桌。上面可见褐色的油渍渍的痕迹和陈旧却干净的锅碗瓢盆。木桌靠着的墙面上,方方正正的挂着一位老人的黑白照片。每每我们进屋经过,总是翼翼小心,不敢过于高声喧哗。等到去了前门的同学喊我们,才恢复没心没肺的姿态来。前门正对着的是很长很高的绿化带,不知有意无意,绿化带端好有一个大大的缺口,对着小木屋的正门,似是专门修理出这个缺口,方便木屋的主人出行。
小木屋的主人是一个女人,逾近四十。可很黑很老。我们总猜测她一定五十岁了。不确切的小道消息说她已婚,可从不见她的男人。如果那时有“高冷”这个词,我一定要用在她身上。我们对她说“阿姨好”,她从不回复,甚至连一个微笑一次点头也不曾表示过。久而久之,我们照样对她说“阿姨好”,也不论她是否回答。反正我们来,也是因着她的手艺。这样一位很黑很老的女人,却有一双很灵巧的手。她擀的馄饨皮总是薄厚有度,和的肉馅量始终恰到好处。手里一个大约十五厘米的扁平木棍子,正方形的馄饨皮在木棍子和她的手艺下,总是被包的格外好看。我们有意学,总看不清她灵巧的指法,后来只得作罢。有的吃,不在乎是否被“授人以渔”。馄饨包好后,里面的粉色肉块若隐若现,随意的轻抛,抛进正煮沸的热锅里,也不会破。过几分钟再放一把青翠松挺的小白菜。盖上锅盖。又自顾自的包馄饨。
对着热锅的右前方,是一张条案。案面上无序的摆放着泡沫碗,塑料汤勺,筷子,食盐,酱油,白醋和鸡精。在等馄饨漂到汤面上的空档,同学们就沿着条案排队,自桌上拿过碗勺筷,自己放调味料。我只放些盐和鸡精。老板娘这时揭开锅盖,用很大的漏勺捞起馄饨,那时候胃口小,馄饨一角钱一个,通常买五个就足够饱了。我们排着队把碗递给她,她手一抖就是五个,有时候抖多一两个,也当作没看见,心里窃喜藏不住。老板娘不看你,拿着漏勺在锅沿一掸,再给你捞两片之前放进去的小白菜,又换了案面上搁着的大铁勺,从另外的铁缸里舀一勺高汤。正正好好一碗高汤馄饨。我猜想,我这么爱喝汤,也一定是那个时候埋下的伏笔了。
有时候,大概自己放的调味品少了,有小伙伴就端着碗去条案那里再滴上几滴白醋。伴着热汤的蒸汽,醋味浓郁熏鼻。
“哎呀,你这么爱吃醋啊!”
“你才爱吃醋呢,我就喜欢这个味道!”
“那我也来点……嗯,很好吃啊!我再放一点!“
“你肯定没有我吃的厉害!我还能再加!“
“那我也可以!“
……
到最后,每次吃馄饨,总是有人在比吃醋,大半瓶的醋,就在这莫名其妙的比拼中没有了。每次也一定会强调,我不是在吃醋啊,我在吃白醋!儿时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什么也不懂,却一定要带着狡黠的目光,打趣着好友。
等加醋的加完醋后,一行人端着烫呼呼的盛着馄饨的泡沫碗,从小花园走会教学楼。明明烫的舌头发麻,也不肯吹吹再吃。偶尔有同学端着馄饨,发现鞋带松开,就朝着走在小道前面的人嚷嚷:“诶诶,等一下,我鞋带散了,谁帮我端一下,我系鞋带!“ 于是有好姐妹“伸出援手” 端着碗,等系完鞋带,一抬头,就看见小伙伴们都站在半路回过身等着,只是不停的扒拉着碗。碗里热气直冒,白乎乎的,让人感动又哭笑不得。连帮忙端碗的小伙伴都是一手托着碗,一手颤巍巍的端着自己的馄饨想要递到自己嘴边喝口汤。在清晨静谧的小花园,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呼呼哧哧的喝汤声,还有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现在回忆起,那时怎样一种感觉呢?就好像你在清晨的山林里醒来,远远的依稀听见姑娘们哼着歌在河边说笑洗衣的声音。
一碗高汤,半勺生抽,少许鸡精,一两片小白菜,没有小虾米,没有干紫菜、加上饱满圆润的馄饨。吃完馄饨喝碗热汤,身体暖和。说话能吐出白气了。哈~的一声,和远边第一道早晨的阳光重叠,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又带着满满一整天的温暖和活力奔向操场了。
后来,远离家乡去到大城市念书。曾经回去过,长长的绿化带还在,绿化带的缺口还在。后花园还在,小木屋也还在。而我再也没有机会从后花园的小道走向小木屋的后面了。经过小木屋正前门时,我只看到了老板娘,她更黑更老了,坐着一把没有靠背的木椅,眼神如同当年一样波澜不惊,手灵活飞速,只是手下不再是那根扁长的木棍和馄饨皮,只有针线。我仍旧没看到她的男人,没看到热锅,而条案上,已经不再有那些调味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