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力今年六十了,村上的父老乡亲都等着喝他的庆生酒,可他却为这犯了愁。
在这个叫作疙瘩村的地方,六十岁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儿,不管贫富,不论男女,六十岁都得风光大办,不然就不吉利。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王大力当然也不能例外。可例外的是,王大力没有儿子,唯一的独生女好几年都没回来过,平时联系也不多。这生日没有晚辈承办,怎么说也不是件光彩事儿。尤其,王大力还是个爱守老规矩、爱撑面儿的人。
他想起,那年他爹六十岁时,自己这个儿子连着给他老人家办了三天流水席,那盛况,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啊。没想到如今轮到自己,竟这般凄凉。王大力不由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响痰,又发狠似的用泛白的黑布鞋来回蹭了好几遍才罢休。
吸完最后一口烟,王大力将烟杆子在脚边的石头上“嘣嘣嘣”敲了几敲,便放在那儿不管了。半晌,他抓住老木椅的扶手一撑,顺势仰着头往椅背上靠过去,两只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天色渐渐沉下来,日暮时分的乡村,炊烟四起,王大力感觉天更灰了。他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摸索着从衣服兜里掏出了女儿上次托人带回来的智能手机。这手机他几乎是不用的,只是需要看时间的时候会瞧一眼,或是偶尔在晚上起夜时用它照个亮。
他嘴上不知埋怨多少回那丫头了,就知道花钱搞些不实用的东西。这闺女啊,就是不如儿子中用,哎!王大力摇摇头,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才缓缓按下了一个号码。
“爸,吃饭没?”听筒里传来女儿王小丫的声音。
“你今年计划回来不?”王大力答非所问。
“爸,您有话直说吧,您要让我回我肯定回。”小丫回说。
王大力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沉吟了半天,缓声道:“今年,我岁数也大了,回来见一见也是好的。”顿了一下,又接道:“要回来就六月回来,正好。”
电话那头默了片刻,小丫的声音响起:“爸,您不接我电话,可今儿您主动打给我,我就知道了。您放心吧,有我呢。”
六月初三,王小丫带着老公孩子,以及特意从城里请来的一个大厨,载着一车的炮仗焰火、烟酒礼品之类的东西,回到了疙瘩村,为王大力筹备六月初六这天的六十大寿。村人见状,都纷纷竖起了大拇指,夸王大力养了个孝顺女儿,可王大力的脸上却不阴不晴。只不过,他第一次听了小丫的话,没有在屋里忙活,而是乖乖拿了个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外坝子的树荫底下纳起了凉。
牌友老葛头看见王大力,打了个哈哈,笑着说:“大力,你这一辈子都重男轻女,弄得一个亲闺女都不让回家来。这临了,你不还得靠人家闺女,你这人啊。”
王大力没答腔,只是窝着腮帮子,使劲嗦了一口烟,又吁着声吐出一团白白的烟雾。白雾渐渐散开,王大力头一次觉得这烟丝有些熏眼睛。他一眯眼睛,就仿佛看到当年六七岁的王小丫,因为没有看好过继的儿子,被自己掌掴后痛哭流涕的样子;又仿佛看到十八岁的王小丫,考上名牌大学却不得不因为要省钱给弟弟治病,而选择了花费最少的本省师范大学时幽怨的眼神;还有那年,二十六岁的王小丫带着男朋友回来过年,自己沉浸在儿子夭折的悲痛中,并没有给两个年轻人半分好脸色,甚至还让他们没事儿少回来,自己死也不靠女儿……
王大力对着烟嘴儿“啪嗒啪嗒”猛吸了几口,却不小心被呛了一嗓子烟,气喉里一阵灼热与苦涩,像横了一片黄连在那里,堵得他足有半分钟没吊上来一口气。
闷哼一声,王大力拍了一把大腿就站起来朝屋里走去。他看到女婿领着外孙在厨房给大厨打下手,王小丫自己一个人坐在院里边择菜,便径直往闺女身边过去。
“丫儿,这按说,大寿该儿子给办。虽说我没有儿子命,但你一个女儿家不管也没啥,况且当年我……”王大力似乎还想说点啥,可望着闺女炯炯的目光,却又说不下去了。
“爸,我是您亲闺女,您是我亲爸,我不管您谁管您。再说了,我知道您心里一直惦记着我呢。”王小丫掰断一根豆角,接着道:“虽然您以前很过分,每次我回来您都赶我走,说您靠不着我。我也确实挺恨您的,觉得你偏心,觉得你不近人情。可那都过去了。自从我妈走的时候告诉我,您其实一直偷偷给我存了一笔嫁妆,只是后来放不下脸主动给我,我就原谅您了。”
话毕,王小丫进屋拿出一个鲜红的存折递给王大力:“爸,这钱我没动过,还是您拿着吧。但我真心谢谢您,爸爸。您让我知道,我也是有爸爸爱的孩子。”
王大力打开存折,触摸着那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的存款记录,足足数了十来页才到最后一条。他看到上面显示着一个吉利的五位数,正是老伴儿曾经和他念叨过的,要补给女儿嫁妆钱的数目。
霎时间,王大力的心中五味杂陈,抓住女儿的手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