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他跟我不同姓,甚至都没有一点亲戚关系,之所以叫他二哥,是因为平辈的年龄比他小的所有人都叫他二哥。
二哥生来便带有残疾,双手双脚都往外反长着,手掌勉强能动,脚掌拧成一团,脚背朝地,市面上所有样式鞋码的鞋他都不能穿,他的父亲便捡来破轮胎割下厚厚的橡胶皮给他定制一双胶胎凉鞋,这一穿便穿了四十来年。
二哥的父亲的一名退休的铁路工人,去年过世了。在我的老家,尤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吃公家粮的就他们一家,因此他们家的条件相较于其他务农人家要好得多。二哥跟他的哥哥——大哥是村里那时候上学最多的,二哥上到了初中,大哥上了大学,后来在县里中学教初中。
二哥虽然身体残疾,但是成绩一直很好,据说比大哥还好,上到初中就退学回家了,主要是因为再往上念要离开家乡,生活不方便,家里也不可能安排一个人全程照顾,所以无奈辍学在家。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文采也很棒,能写诗,还能给村民们写诉状。他为人很好,热心肠,有耐心,做菜特别好吃,村里谁家有大务小事他都会去帮忙掌厨,所以村里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二哥辍学回家不久,家里便给他说下一门亲事,女方智力不及常人,二哥也不嫌弃,娶进家门便过起了小日子,第二年便生下一个男娃,取名为“忠”,又过三年又生下一男取名为“华”。
华两岁多的时候,他的母亲——我们的二嫂子便被四川人拐去卖了,据说人贩子是他们一个亲戚家的远房表弟,人被卖往何处已不得而知,当时家里吵嚷着报警抓人,被二哥拦下了,二哥说“卖了好,总比跟着我这个残废好些,说不定买他的人家能给她幸福呢!”那是2004年的事情了。
自此,二哥便一个人侍奉着二老,拉扯着两个娃,一边种地一边打零工,大哥在城里教书,很少回来。
2008年暑假,我从汶川灾后重建回到老家,一个闷热的下午,我专程去找二哥拉家常,还没到他家,便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只见他家门口围着四五个人,我连忙三步并作一步跑到他们家门口,只见华赤裸着身体躺在门口的大石板上,二哥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力在按压华的胸口,华的嘴唇已经发白,嘴微张着,眼睛大大的睁开,瞳孔已经完全打开,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着水,任凭二哥怎么按压怎么呼喊,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华的奶奶哭晕在门框边,两个人正忙着一边掐人中一边呼喊她,好半天才醒过来,她看着我又哭喊到“我的侄啊!你救过人,你懂,你快帮我把我那小孙子救一救啊!没有他我活不了啊!”我见状,也不敢说华已经救不回来了,便硬着头皮替下二哥,一边用力按压华的胸口,一边给他做人工呼吸。我心里当然知道这样已经完全没有用了,但是,最起码,能让华的奶奶再抱最后一丝希望。
村里的医生来了,背着药箱,手里握着注射器跑着来的,注射器里已经抽好了药水,他跑到我面前,把药箱子一扔迅速蹲下来掰着华的眼睛看了看,然后失望的对着我摇了摇头,我回过身看了看华的奶奶,没敢说什么,甚至不敢有任何表情。
村里所有人都来了。华的爷爷一句话不说,默默的翻出华最爱穿的衣服,我帮他一起给华穿上,然后把华抱到草席上。二哥已经停止了哭喊,一瘸一拐的爬起来,从屋里提出一大桶酒,抱了一大摞碗出来,招呼在场的男人们喝酒。只见他眼里空洞得没有一点东西,呆了半晌,然后回身拎了把斧头,从柴房里拽出几块大木板,开始给华做棺材。众人见状纷纷扔下酒碗,一起去帮忙。
女人们都围在华的奶奶身边宽慰她。
原来,当天一家人都在鱼塘边上割玉米杆子,忠跟华兄弟两个帮着扛割好的玉米杆子,由于天热,兄弟俩便趁空时跳到鱼塘里洗澡,鱼塘原本不深,忠为了让弟弟华多在水里歇一下,便跟弟弟打好招呼自己先爬起来去扛玉米杆子了。直到过了好半天也没有华的身影,再一看也不在鱼塘里,大家都以为华爬起来回家蹲厕所去了,便没太在意。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华的踪影,忠以为华回家上厕所贪玩躲在家看动画片,便回家去寻,结果家里没人,这才开始找,最后二哥扛了根竹竿在鱼塘里搅了一圈,才看到华慢慢的浮出水面。
傍晚,血红的火烧云铺满了天空,显得各位的血腥和残忍,鸟儿开始回巢,最后的几只知了也不再叫了。
华的棺材做好了,小小的,没上漆。二哥抱来一床最好的被子铺在棺材里,我们一起把华抱进了棺材。
二哥张了张嘴说“叔叔伯伯哥哥兄弟侄男侄女们,小华只有这点天命,摊上我这个残疾的爹,刚会走路他妈又被拐卖走了,娃跟着我受了很多罪,现在老天还用我挖来挣钱的鱼塘收了他,这些都是命,没得啥子好怪的,今天就烦请大家帮忙,把我这个娃抬出去埋了,我亲自挖坑,算是最后给我娃做一回事情”。说完,无奈的摊了摊手,只见他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回头走进屋里,跪在华的奶奶面前说“妈,不要哭了,你哭死华也活不回来了,你出门去看一眼你这可怜的孙子,娃年纪小,停殡久了不合适,早点让娃上路,他的命数就是这样子了,改变不了”,说完搀扶着老人来到华的棺材前哭闹了一回。
华的爷爷双手按在棺材上,眼睛定定的盯着华看了半天,没有任何表情,末了,弯腰抱起棺材盖子说“小孙儿,爷爷来给你盖棺,你放心去,不要怕”,说完便把棺材盖子合上了,指了指二哥说“来,我们两父子送娃走,这样娃不会害怕”,二哥反手回来端住棺尾,老爷子抬棺头,踉踉跄跄的出了门,众人一路护送,翻过一个山坡,往荒草地里去了。
血红的火烧云还在烧着,映得大地也一片血红,热热的风吹着开花的野草,带来一股子枯焦的草叶的味道。
我们将华埋在了能看见家和河坝的山梁上,火烧云终于烧成了黑色,融进了深邃的黑暗中,月牙从猫猫箐的山洼里慢慢升起来,众人没有一句话,冒着余热的草丛里,蛐蛐们开始对起了歌,人事变迁似乎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依然自顾自的划拉着翅膀,唱着属于他们的欢歌。
从二哥家回到我家,要经过一大片坟地,我平时从来不害怕,但是那一夜,我越走越快,似乎华与我一道在小跑着,他还时不时在喊着“叔,你慢一点,我跟不上你”
如今,九年过去了,二哥依然过着他以前的日子,帮人写信写诉状,谁家有事情,他还能去主厨,他那外翻着的手脚,依然像个正常人一样做着正常人所做的事情,只是四十多岁的他,头发已经花白,皮肤更黑更糙了,家里只剩下他和老母亲,忠也去外地打工了,家里除了电视机的声音,很少听到说话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