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散记之戈壁荒村

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艾略特《荒原》


荒村名沙沟。称其为“荒村”,并非村庄已荒芜,而是该村位处绿洲的边缘,毗邻戈壁荒原。

在河西走廊,绿洲如同一座座孤岛,散落在茫茫的戈壁荒原中。绿洲之间动辄相隔数百公里,依赖一条条在荒原中孤独行走的公路或铁路而联系起来。

戈壁滩由细碎的石砾、盐碱土以及稀疏低矮的植物构成,绵延无际。除了一座座延伸至地平线之外的电塔外,戈壁滩绝少人类文明的造物,是一片真正的蛮荒之地。

穿行于戈壁滩中,视野所及不会因时间的推移与空间的变换而有丝毫不同之处。近处,是一个由石砾,泛白的盐碱土以及稀疏且低矮的碱生植物构成的枯脊世界;再远一些,它们便溶解于戈壁的底色中,化为一片灰黄;最终,这片灰黄又消逝于地平线外,虚化为天边黯淡的光影。

相比之下,沙漠饶有一种多变的姿态与纯净的美,沙漠中的沙丘富有层次感,且在风的作用下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而金黄的沙粒赋予沙漠一种神圣的色彩。但戈壁则是静态而乏味的,既没有空间上的层次感,也缺少时间中的变幻性,似乎亘古以来即是如此。

戈壁如海,古人用“瀚海”一词来称呼大漠戈壁,实在也是贴切。

但戈壁也有其美之所在,当深秋之时,湛蓝深邃的天幕垂落于苍茫的荒原四围,极目远眺,远方恍若世界的尽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神秘魔力;回首南望,苍凉的祁连山兀傲入云,山巅雪峰如玉,西边则落日斜照,偶有南飞的大雁在九天之上一声长鸣,当此之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浩瀚之幽情便会激荡胸中。

西北大抵如此。细节里的西北粗野而枯槁,禁不起审美的推敲。但若忽略细节,将目光推向远处,在一个大尺度上观照,西北自有一种壮阔、苍凉之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西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是西北,“星垂平野阔,月入大荒流”是西北。

所以,西北人不精致,但他们有一种能在大尺度上感受自然的本领,有一种将目光越过眼前的枯寂,而投向远方的心性。

绿洲的中心是城市,乡村则拱卫着城市,既为城市供给农业品及人口,也将城市与戈壁隔开,作为文明与蛮荒的缓冲。

西北的乡村不像南方的农村那样人烟稠密、屋舍拥挤,而是稀稀疏疏地散落开来。而那些在绿洲边缘的村庄就如同孤悬瀚海之中的堡礁。

沙沟就是这样一座堡礁。戈壁在沙沟的西北方开始延伸,以至无穷。

靠近沙沟的一处土丘群中,散落着不少的土坟,这一块区域流传着不少的诡异故事。

话说有一段时间,我们那边的人兴起了一种新的营生,抓沙蝎子。这种蝎子可以入药,所以有人收购。但蝎子喜阴,一般在夜里才出来活动。所以抓蝎子的人也就只能在夜间行动。有一日,几个人在午夜时分来到土丘的附近抓蝎子,其中有一个人一味地埋头寻找蝎子,不知不觉间偏离了队伍,摸索着到了一座孤坟附近。当时,下弦月已西沉,荒野间黢黑而寂静。忽然,这人听得身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抬头一望,只见一穿着古装的女童幽幽地盯着她看。“妈呀”,这人大喊一声,便晕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这人被同行的人救起,醒来之后,说起这事,周围的人自然不信,认为她不过是看错了,因为在她晕倒的地方有一座新坟,而新坟墓门前插着两个纸扎的守墓童子。但这人认为,自己看到的绝对不是纸人。是真是假,也很难说得清了。

还有,据说在午夜时分,从沙沟往西北方向望过去,在朦胧的夜色中,遥远的土丘之上偶尔会见到有人或动物行走其间,有时甚至是一队队古装的骑兵,在月色中衔枚疾走。老人们说,这是阴兵。

这里在汉唐时代是中原政权与少数民族争战的战场,戈壁的深处,还留存着古长城遗迹,断壁残垣,虽历经千年,依然有亡灵鬼将徘徊其间,往来奔驰。

最令人心悸的是夜里的狂风。

沙沟人家房子的后墙就朝向戈壁滩,直接迎受着戈壁滩中吹来的朔风。戈壁滩中风大,即便在晴朗的日子,一到晚间也常常有不小的风。戈壁滩中的风来得总是很突兀,每每在夕阳将沉未沉之时,便有微风在荒原中生出;渐渐地,风势越积越大,到了午夜时分,已转为狂风。狂风呜咽,萧萧作响,穿行于沙沟的土墙畔、深巷中,有如百鬼夜行,鬼气森森。

但沙沟人与荒原、坟茔、朔风为伴,大概已经习惯了。

沙沟最困难的是用水。当地是没有地表水的,只有从地下抽水。要在沙沟抽水,至少要往下打上几十米深。所以在当地,打一口井是一件大事,要集全村之物力方可。从地下抽出的水水质上佳,乃是祁连山雪融水。祁连山山顶终年积雪,每到夏天,积雪融化,渗入地下,在地下形成一条条地下河,满足了河西走廊地区的用水需求。这水无需任何过滤及处理即可直接饮用。河西走廊的人不讲究,在夏天炎热的时候,直接舀起一勺就喝下去。因是冰川所融,即便是在夏天,这水也冰凉刺骨,冷彻心肺。

沙沟的北边原本是有一条河的,想来这可能就是沙沟先祖在此建村的原因了。这条河是石羊河的支流,通向巴丹吉林沙漠,然后在沙漠的边缘沉入地下。只是河水早在几十年前就干涸了,留下了一道河床。但在每年雨季时,上游的荒山蓄积不了的雨水会汇聚起来,转为洪水,沿着干涸的河床倾泻而下。有时,洪水实在太大,会漫上河岸,淹没沙沟人的庄稼。洪水过后,过水的庄稼已七零八落。沙沟人并不抱怨,他们默默地将倾覆的庄稼一颗颗扶起,期待一点可怜的收成。

沙沟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他们品性中有一种粗野与坚韧,唯其如此,才能在这孤独而枯脊的世界生存,才能在午夜朔风的萧萧声中入梦。

这就是戈壁荒原中的沙沟,一个被这个世界遗忘的、孤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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