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票那头

贴邮票时我和往常一样怀着期待,这期待使我在接下来的两天内不眠不休地疯狂写诗,扔下笔的那一刻我成了被捕捉的水鬼,惊恐、无力。

我想告诉他看到他的诗时体内奔涌的兴奋,告诉他我一定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我想给他看我的诗,我相信他也一定是最懂我的人。

过去的五年买过无数张邮票,我的信箱却长满了蜘蛛网。那个人是开在暗处的致命罂粟,我在黑暗里嗅着他的气味张牙舞爪。我找遍所有的刊物,但他只留给我一首诗,我日日夜夜地读,月光下,我看到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交缠,从书页间潮湿的酸臭味里挣脱出来,留下纸张上排列得像僵尸一样的铅字。

我要去找他,我要和他谈这个世界,谈那些被忽略的灵魂,谈我们的诗。

没有人比我更懂他的诗。

我带上堆在地板上的诗,撕下那页印有他的诗的纸。

背面有他的地址,药市。

这是我写了五年的地址,它是一个城市边缘的村庄,接壤处已经被水泥占领,内部还颤抖地握着茅草不肯倒下。青砖埋在池塘里,坟头刨平,恭候轮胎。

村庄的房子没有挂上具体的门牌号,寄来的信都送往一户人家,由收信人自己取去。我打听到这户代存信的人家,他家的大门敞开,我站在门口朝里喊了几声,没有回答。

我往里走去,屋子左边的地上有一块虫蛀的木板,上面只堆着零星几个快递包裹,显然,我的信被取走了。

但取信人是他吗?

他为什么不回信?

我注意到木板上用石头压着的一张纸——自己找快递。

出门的时候我遇上了提着两袋水果进来的男人,他斜睨我一眼:“取快递的?”

“不是,我找人。”我把纸上的名字给他看。

他匆匆瞟了一眼:“写诗的?我们这破地方没有写诗的。”他推开我的手,径直打开门去了里屋。

我跟上去:“那你认不认识那个总来取信的人?”

他倒了杯水给我,自己也喝了一杯才慢慢开口:“你没看到木板上那张纸吗?我们这都是他们自己拿东西,我也不会整天守在这门口吧?而且现在都用的是假名,你看外面那包裹上写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假名,我哪知道谁是谁啊。”

他见我不说话,又说:“我看你挺年轻,你们学以前的人写信搞浪漫呢?”

我放下水杯,再也不能忍受一秒屋内的湿闷,夺门而去。

那是他的笔名,他们说是假名,没有人认识。

但我没有办法放弃这即将得到的胜利,他和我隔得这么近,我闻到的是他的诗的气息,这气息诱惑我去和那些人说话,诱惑我去蒙受最大的耻辱。

我捧着他的诗问遍了石板路上的每一个人,渴望中间有一个人也能像我一样看见他落在这土地上的脚印,但他们都告诉我,“诗人,我只认识李白。”

我不想被耻辱继续挟持,把诗装进背包,不愿再让它接触一丝廉价的空气,只有我懂他的诗,只有我有资格看他的诗。

冬天里的明媚阳光在我眼里铺开讽刺,两只耳朵猛地灌入大量冷风,夹杂着脚下石板的哭声。

我在这片肮脏的土地上走了一个下午,走遍了每一个角落,他的气息越来越弱,阳光也越来越弱,一切生命的迹象都越来越弱。我想转身离开,把背包里的纸都彻底卖掉,融入路上那些佝偻着背的人。

但我又渴望抓住什么,我的清高,我的骄傲,我的不世。

在黑夜抢走最后一丝光亮之前,一条黄狗出现了。它伸直脖子站着,四只脚踩在碎石上,尾巴高高扬起,骨骼形状清晰地暴露在我眼前。见到它的那一刻,直觉告诉我它是他的使者。

我将背包贴紧我的背,双手紧紧握住背带,义无反顾跟着它穿过冷风穿梭的竹林。

它在一个围满芦苇的池塘边停下来,直直地站着,双眼注视我背上的包。

枯黄的芦苇丛已经溃不成军,弯下腰俯首称臣,它走进枯黄中,带走它的影子。

视线往上,一窗黄猝不及防喷涌到我的眼睛里。昏暗的四周里唯一的光源,发芽的火焰即将蔓延到这片芦苇丛。我在冬天破茧,兴奋在眼睛里叫嚣,我拖着伤残的双腿扑向逐渐变弱的火光。

黑夜里的房子逐渐露出它的轮廓,像关着怪兽的监狱,门锁着。

我敲打门窗,大声呼救,想象他的样子,但只有冷风回答我。

我看到窗户旁没有上锁的信箱,里面躺着我两天前的一封信,信封被打开了,信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安静地睡在里面,以我熟悉的方式折叠。

我将信放回原处,手指碰到角落的一处粗糙的冰冷。我移过去,是一个钥匙。

他在等我!

我的血液顿时冲上头顶,所有的感观都失效故障,着魔般将钥匙插进锁芯。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一种不适的失重感裹挟而来,我瘫软在地。

一地的诗毫无预警地撞进我的眼睛里,在头部融进我的血液,艰难地爬过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侵占我的每一个细胞。

这是他的诗,也是我的诗。

房间里每一粒灰尘都撒上光,我终于在一堆信后找到了他。那是我写的信,装着我的虔诚和兴奋,狰狞和孤寂。

他睡得很熟,手中握着的笔已经滑落在地。

透过他黑黄的皮肤,我看到中空的骨头和爬满蛆虫的血管,那里的血液已经干涸,只留下一滩暗红的血迹,供它们啃噬。

他的脸下是一封未贴邮票的信,收信人写着我的笔名,地址却是药市。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信封,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你来了,看看我的诗吧。

我注意到他左手压着的那张白纸,那是他新写的诗,我和他的影子在那里重新交缠,和窗户困住的黄光一起穿过芦苇丛,和黄狗一起,穿过竹林,走进黑暗。

纸上只有一个字: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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