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样是小地方的“黑帮片”,侯孝贤的《南国再见,南国》和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拍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侯孝贤更在乎“空间”,贾樟柯更在意“时间”。
所以《南国再见,南国》拍的是从一个绿色墨镜中看到的浮躁又凝滞的世界。
而《江湖儿女》则用大量的时代符号,来标记贾樟柯心中的那个远去的江湖。
这还只是表面影像的不同。
更深层的差异是,侯孝贤的电影是没有“敌人”的。若有的话,也只能归结为“天道不仁”。
他把人的失败,拍成了一种内在的属性,不是外力所为,而是人与生俱来的命运就是被无常玩弄。
贾樟柯的电影,一直都有明确的敌人,就是“时代”。
《小武》中的小武败给了金钱时代,他偷钱,显然是犯了时代的大忌,毁灭是必然的。
《站台》中最清晰的符号是列车,它象征着一个滚滚而来的新时代,可是列车每每经过小镇却从未停下,这里的人们是被时代抛弃的人。
《山河故人》看似不同,讲了新时代中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可他们真的幸福吗?不,他们赢了钱,输了山河与故人。
所以贾樟柯的电影,从来都是把“时代”作为靶子,猛烈开火的。
《江湖儿女》也不例外。
影片分为清晰的三部分:旧江湖、跑江湖和逝去的江湖。
最终导致江湖逝去的,是商业时代对于江湖道义的彻底摧毁。
影片开始,斌哥在麻将桌上平了一件事。
什么事?
钱的事。
老贾借了钱,想要赖账,斌哥没多说话,把关二爷的像请出来,分分钟解决了问题。
说明那时候江湖规矩是凌驾于金钱之上的。
你想认钱不认人,不行。
可时代变迁的速度,总是超乎想象。
先是二勇哥在一帮混不吝的小流氓刀下惨死。
不久,斌哥也遭遇不测,两个小年轻冲上来打瘸了他的腿,只因为认错了人。
是真的认错了吗?不得而知。
但无论真假,都是件尴尬事。
若是假的,说明有人根本不把斌哥放在眼里;若是真的,说明斌哥早已不在世人的眼里。
斌哥从监狱出来,大家都忙着挣钱,没人来接他。
他的小弟们开着宾利耀武耀威,这个曾经的老大,有一种深深的失落。
当“金钱”替代“情义”成为维系社会关系的新纽带,斌哥的江湖就已经远去了。
因此他抛下巧巧,离开伤心地,从一个所谓“江湖人”变成了一个“买卖人”。
其实这一切早有预言。
影片的第一段落中最深情的画面,就是这群黑帮分子聚在录像厅里,抽着烟,一起看枪战片。
屏幕上枪声四起,屏幕两侧悬着两盏圣洁的灯光。看的人一律西装革履,仿佛是参与教堂里的某种仪式。
那分明是一场悼念。
悼念一个濒临逝去的江湖。
2
很多人调侃这部电影应该叫“江湖女儿”。
是句玩笑,但大体不错。
影片的重头戏都在巧巧身上。
问个问题:斌哥和巧巧,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答案很有意思:斌哥以为自己是,但其实不是;而巧巧以为自己不是,但她才真的是。
影片中有个很重要的道具,枪——斌哥的枪。
这把枪先后开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那片象征“江湖”的荒原上,斌哥握着巧巧的手放了第一枪。而这个男人始终躲在女人身后。
这几乎预言了后面的故事走向,在那场打斗中,正是巧巧对天两次鸣枪,救了斌哥,并认下了所有罪行,帮斌哥挡了“枪”。
而随后呢,斌哥消失了。
在巧巧入狱的五年中,他不曾探望,独自远走。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条硬汉,可在冷峻的现实面前,却不堪一击。
其实斌哥眼中的江湖,从始至终都带着一股“中二”气质。
他对巧巧说:“我们这种人,迟早是要被干掉的。”
巧巧冷笑一声:“我看啊,你就是录像看多了。”
真正的“江湖人”是什么呢?
和枪无关,和暴力无关。
它本质上是一种处世原则,只要履行这一原则,就是江湖人。
那原则只有一个字,就是:义。
义字扩展开是八个字:以诚待友,以直报怨。
前者说的是“情义”,后者说的是“正义”。
在跑江湖的段落里,巧巧用行为诠释了她“以直报怨”的正义观。
她从行为不轨的男人那里骗钱,她从想和她“耍一下”的司机手里骗走了摩托车。
最典型一场戏,是她打跑了正在揍小偷的人,然后自己冲上去打小偷,讨要钱包。
因为她觉得,打女人的人,该打;偷钱包的人,也该打。
一码归一码,这就是她行走江湖的“正义”。
而对于斌哥,她经历了从“有情有义”到“无情有义”的心理转变。
斌哥抛下她远走他乡,巧巧去奉节寻人。故事仿佛瞬间掉进了《三峡好人》的时空。
而结局也是类似的。
女人只是要男人一句郑重的道别,男人却避而不见,两个人甚至没有在废墟前跳最后一段舞蹈,也只有火盆中的灰烬在静静燎干最后一丝感情。
至此,巧巧对斌哥的情,已然断绝。
多年后,斌哥拖着偏瘫的身体,潦倒地回到大同。
巧巧把他接回家,照顾如初。
斌哥不解,“为什么你已对我无情,还要这样?”
巧巧笑了,“你不是江湖人了,你不懂。”
影片自始至终,只有巧巧代表着所谓的江湖,她懂得“义”字的分量。
而斌哥只是一个自以为义却终究负义的人。
正如在那片荒原上,最开始是斌哥教巧巧拿枪,而最后却是巧巧教斌哥走路。
这个表意再明确不过了。
在江湖上行走,从来不靠枪,而要靠“行得正”的义气。
最终,老炮儿离开,侠女再次陷入孤独。
不过,只要有她在,那个江湖便有一息尚存。
3
在《江湖儿女》中,贾樟柯有个明显的变化,他变逗了。
虽然他探讨的主题仍然是巨变的时代将个体边缘化的悲剧,可这次,他除了温情和尖锐,又多了一些戏谑。
这在观感上,似乎是件好事,可它带来的问题也很严重。
什么是戏谑?
戏谑是对于悲情的消解。
做到极致,就是周星驰,用戏谑将悲情彻底解构。
看星爷的电影,你会在大笑过后的反刍中,发现那些隐藏却又刻骨的酸楚。
另一个克制的例子,是《南国再见,南国》。
全片只有一处稍显戏谑的地方。
影片主人公是个帮派的小头目,他看见小弟又把家里弄得一团糟,骂了一句:“Cao,阿扁,你也帮老大维护一下家庭环境嘛。”
这句话很逗。
首先它很真实,是人物在那个处境中的自然反应。
同时它也很悲哀,小头目在外面平不了任何事,回到家甚至连小弟也搞不定。
这是这个人物深层的悲哀。
因此这处戏谑就很到位,毫无设计感,有趣,又反衬出人物命运。
由此看《江湖儿女》,贾樟柯不可能有星爷的极致,也没有侯孝贤的精致。
他对于几个喜剧段落的处理,都严重消解了悲情,同时还带有浓浓的设计感。
无论是巧巧爸念大字报的段落,从文字到口音的喜剧化处理;还是张译扮演的负心汉,从一出场就范伟上身,一副“买拐”非我莫属的样子。
最可惜的,就是徐峥的段落。
相信很多观众都不明白,影片安排徐峥这么一个逗逼角色用意何在?还有巧巧为什么会看上他?
其实那本可以是个很深情的段落。
还记得影片开始,巧巧和斌哥说着要去新疆开个小买卖,过安稳的日子,却最终没有实现。
两人分手后,巧巧在火车上遇见了要回新疆的小店老板徐峥。
其实徐峥就代表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如果当初斌哥去了新疆,现在很可能就是徐峥的样子。
所以巧巧一度想和徐峥一起,就是想寻回本可能拥有却已永远失去的生活。
本来是很深情的,可徐峥一上来满嘴UFO,所有情绪都跟着飞跑了。
这是贾樟柯有意的吗?
我觉得是的。
甚至你也不能把它理解为一种类型化的尝试。
显然在一个诉诸于悲情的影片中,做喜剧类型化的尝试,是个太不明智的选择。
那么为什么呢?
我觉得它暴露了贾樟柯一种深层的焦虑,就是对于他最关心的命题的无解焦虑。
在《三峡好人》里,这种焦虑表现为不断飞过的“飞碟”,用一句话总结就是:他对于现实感到无力,只得寻求超现实的答案。
到了《江湖儿女》中,这种焦虑不仅再一次体现在“飞碟”上,更体现在“戏谑”上。
当你遇到一个很想求解的问题又求之不得的时候,人往往会用一个玩笑来劝慰自己,“其实没那么重要。”
这是一种自嘲,也是一种自愈。
贾樟柯自从开始研究天体物理后,厌世情绪极端严重。
在采访中他表示:无论什么问题,只要提不出新的观点,就没有办法在更大的层面上求得理解,形成共识。
正如他看着这个向前飞奔的社会,不断牺牲个体甚至一代人的命运。
这是历史的必然,没有任何出路。
他无法给出答案,也只得在影片中保留自己的无力,并用幽默聊以自慰。
4
在《江湖儿女》中,无处不浸透着贾樟柯的无力。
这种无力,体现在他对“时间流动感”的把握上,虽然影片跨越了18年,但感觉又是凝滞的。
或许只是因为,每个时代的悲剧都差不多。
这种无力感,更体现在他对于影片结尾的处理。
这个处理可以有很多的走向,但都没有跳出他曾经给过的答案。
比如,你可以让巧巧在舞厅里再跳一回《YMCA》,这就是《山河故人》。
你可以让斌哥和巧巧回到大同后,过上了最最无聊的日子,这就是《站台》。
你还可以让斌哥打人入狱,拖着半残的身体唱《浅醉一生》,这就是《任逍遥》。
而影片真正的结尾,是什么呢?
巧巧的身体在摄像头的注视下,不断模糊,最后定格,成为凝视。
这难道不是《小武》结尾的加强版吗?
只不过是将“具象的人群”换成了“抽象的时代”而已。
贾樟柯在他最关心的命题上,已无法再提供新的答案。
这是他个人的困境。
或许也是这个时代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