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殇: 宝儿妈之死

                              尚仙琴

      宝儿妈死了，昨晚喝了整整一瓶百草枯，以这种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宝儿爸凌晨醒来，见宝儿妈不在床上，心想着她肯定又早早起来忙活着扫院子、做早饭去了。他穿好衣服下了床，刚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宝儿妈躺在院子中间，怎么回事？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宝儿妈身边，蹲下来抱起宝儿妈，就看见宝儿妈脸色灰白，已经没有了一点儿气息，身子早就僵硬了，地上赫然还有一个百草枯的空瓶子。 宝儿爸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仿佛一瞬间，他的力气全部被抽空，整个人软弱无力地坐在地上，抱着妻子僵硬的身体，把脸贴在妻子冰凉的脸颊上，眼泪从眼角一滴、一滴地滑落，浸湿了脸颊，宝儿妈，宝儿妈，你不该呀！不该呀！你咋这么傻呀？你咋就这么走了呀？你咋能狠心丢下我们爷儿俩呢？……无助的悲泣渐渐变成了撕裂般地呐喊……

        当左邻右舍被一阵又一阵凄惨的哭声惊醒，惊慌失措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宝儿跪在妈妈身边，呆呆的像傻了一样，宝儿爸紧紧地抱着宝儿妈，瘫坐在地上嘶哑着嗓子哭喊着，人们赶紧上前想把宝儿爸搀扶起来，可是他死死地抱着妻子不撒手……是啊！这一放手，就是天人永诀！多年恩爱的夫妻就阴阳两隔，难再相见了，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宝儿爸骤然间痛失爱妻，那种痛断肝肠的悲泣，让人动容，让人心碎，让人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宝儿妈怎么会喝药自尽呢？不是说好的要给儿子娶媳妇吗？听说是彩礼钱都说好了呀？不是新被子都缝好了吗？听说是给儿子买车就花了十五万呢！唉……人们七嘴八舌小声议论着，叹息着，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宝儿妈今年59岁了，共生养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早都已经出嫁了，日子不是很宽裕，但也吃穿不愁，儿子今年25岁了，前段时间刚谈了一个对象，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等着选好日子准备结婚了。宝儿爸三代单传，宝儿妈18岁就和宝儿爸结了婚，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大女儿，第三年生下二女儿，接下来就盼着能生个儿子。宝儿妈后来又怀孕了三次，每到三个多月、四个月的时候就去做B超，可结果都是女儿，就没有生下来，一直到宝儿妈34岁的时候，才千辛万苦生下了宝儿。为了能生下儿子，宝儿妈可是遭了大罪了，因为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哇，作为母亲，把已经成型的孩子无奈做了引产，除了身体的痛，更多的是心里的痛。一个足月的宝宝瓜熟蒂落，和一个不足月的宝宝用药物催产下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是不一样的，每每想起来都让宝儿妈心悸不已，可是没有儿子，在农村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啊！所以，只要能生下儿子，不管经受多少痛苦，宝儿妈觉得都是值得的，谁让自己是女人呢？

        宝儿爸、宝儿妈两口子都是憨厚淳朴的农民，为了三个孩子能生活得更好，他们在黄河滩承包了三十亩地，种了二十亩芦笋，栽了十亩果树。芦笋是多年生作物，分为青芦笋和白芦笋，黄河滩边的人把它们叫做青笋和白笋。宝儿家种的是白笋，白笋是比较麻烦的，每年清明节前，芦笋还没有发芽之前要用土封起来，用机器打成四十到五十公分的芦笋垄，清明节后就开始铲芦笋了，一直得忙好几个月，芦笋铲完后，然后再把芦笋垄平了。铲笋是用特制的长长的铲子，插到垄里把芦笋茎铲下来，再把损坏的垄用土补好。铲白笋是个很辛苦的活，不能蹲下来铲，这样使不上劲，只能弯下腰来铲，而且不能等白笋头露出地面，一露出地面见了太阳，白笋头就会发红，这样就卖不出去了。所以，宝儿妈两口子每天早早起来就开着三轮车下滩铲芦笋，很多时候，铲笋都是到了一两点，把芦笋卖了，回家吃上一点，稍事休息，就赶紧去果树地里，果树也要锄草、打药、疏果花、疏果、套果袋……忙不完的活啊！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宝儿爸和宝儿妈累得腰酸背痛，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孩子们健康快乐，苦点累点又算的了什么呢？

        这几年，家里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了，宝儿妈两口子省吃俭用也攒了一些钱。在农村里人常说，“娶媳妇盖厦，提起来害怕，”的确如此，娶媳妇、盖房子是人一生中的两件大事啊！宝儿大了，也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了，宝儿妈两口子把家里的房子盖起来了，还是两层楼房。宝儿从小娇生惯养，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虽说到现在也没找下好的工作，只是在运城打工，一个月工资有时候还不够自己花的，还时不时找父母要钱，可是宝儿人长得高大帅气，很讨女孩儿喜欢，这不，前一段时间刚刚谈好了一个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女孩，名字叫可馨，也在运城打工，女孩儿算不上特别漂亮，但也清秀可人儿，宝儿妈两口子打心眼里喜欢可馨，心里还想着，兴许宝儿结了婚，有了家庭责任，身上担了生活的重担，就懂事了呢！尽管可馨的父母开口就要十二万块钱的彩礼，另外还要求给自己的女儿买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金手链等金首饰，宝儿妈两口子都满口答应了，自己就一个宝贝儿子，只要儿子喜欢就行。尽管家里刚盖了房子，又装修房子，已经借了别人好几万块钱，那也没什么，自己两口子再辛苦几年就能还了。宝儿妈两口子满心欢喜，东挪西借又凑够了十多万，这下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彩礼钱有了，金首饰都买下了，新被子也缝好了，床上用品一应俱全也置办好了，就等着定好日子给宝儿娶媳妇了。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宝儿妈两口子整天乐呵呵的，尽管忙前忙后、忙里忙外，可是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没想到，媒人前几天又上门了，说是可馨妈非要让宝儿家再买一辆车。宝儿爸说，宝儿的驾照还没有考下来，可馨也没有驾照，买下车马上也没有人开，要不等他们结婚了，宝儿的驾照什么时候考下来，我立马给他们买一辆车。媒人说，不行的，可馨妈非要现在就买车，再说现在谁家孩子结婚能没有车呢？你紧紧手就给孩子买一辆吧！宝儿妈无奈地对宝儿爸说，要不，咱再借点钱，实在不行就贷上几万块钱，花上五六万先给孩子买一辆车吧！媒人一听宝儿妈的话就说，几万块钱的车？你买几万块钱的车怎么能行呢？人家可馨妈说了，最起码得十几万块钱的车，要一次到位的。宝儿爸、宝儿妈一听，面面相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买车，媳妇就娶不回来呀！就这样，宝儿妈两口子又开始四处借钱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只要能说上话的，就厚着脸皮找人家借钱，最后还在村里贷了八万块钱的高息，总算是凑了十多万，买了一辆十五万块钱的车。车买了，这下总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宝儿妈两口子就盘算着赶紧找人看个好日子给宝儿结婚，免得再夜长梦多出现差错。

        就在宝儿妈找人看结婚日子的当口，媒人又来了，她说，人家可馨爸说了，结婚前必须要在运城买一套房子，还必须是电梯房，而且必须全款付清，不能只付一个首付，要不宝儿和自己家可馨都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还房贷是根本还不起的。宝儿妈两口子彻底蒙了，原本以为在村里给儿子盖好了房子就行了，没想到还得在运城买一套房子，这一套房子少说也得四十万啊！可是，现在对宝儿家来说，不要说买房子付全款，就是付个首付也得二十万，这也是很棘手的事了，如今能借的都借了，能贷的都贷了，又能去哪儿筹这四十万块钱呢？

        宝儿妈两口子真是愁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媒人又来了，说是让他们赶紧想办法买房子，可馨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再拖时间可就要显怀了。宝儿妈听了这话，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有了孙子，忧的是可到哪里筹钱买房子呢？时间一晃就是十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筹下几个钱，宝儿这几天从运城回来也不去上班了，在家里已经睡了两天了，不起床，不洗脸，不说话，也不怎么好好吃饭……媒人又打电话来说了好几次，说再不买房子，可馨妈可就要让女儿把孩子打掉了，要不然让别人知道了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可是丢不起那个人的……

        这天傍晚，宝儿妈做好了晚饭，去宝儿房里叫宝儿起来吃饭，宝儿一天了都还没有吃东西，眼看着这几天宝儿脸都瘦了，宝儿妈心疼着哩！可是，无论妈妈怎么说，宝儿用被子蒙着头就是不起来，宝儿妈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把宝儿头上的被子拉起来了，可宝儿脸面向着墙，看都没看妈妈一眼，没好气地说，可馨打电话说，明天就要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了，没有了孩子，可馨怎么还会嫁给我？没有了可馨，我就真的不活了！我真他妈的命苦！宝儿最后爆了一句粗口，又拉起被子把头蒙起来，再也不理睬妈妈了。

        宝儿妈站在宝儿的床前，不再叫宝儿起来了，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感到自己整个人是那么的疲惫不堪，好久，好久……她才落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宝儿爸坐在沙发上抽烟，一看妻子的神色，心里明白，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宝儿还是不肯起来吃饭么？宝儿妈没有说话，躺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唉……宝儿爸连声叹着气，也没再说话，这天，宝儿一家三口都没有吃晚饭。

      夜深了，宝儿爸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困得不行了，才慢慢进入了梦乡。窗外一片漆黑，屋里也一片漆黑，黑暗中，宝儿妈偷偷流着泪，就是睡不着，她怎么能睡得着呢？她一会儿想起刚生下宝儿那会儿，是多么欣喜若狂，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生怕宝儿有个闪失，从小娇生惯养着，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原指望老了宝儿给自己养老送终，可如今这种情景，怕是要失去宝儿了吧？一会儿又想着宝儿爸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成天脸朝黄土背朝天，起早贪黑干活，如今腿疼的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自己那几年为了生个儿子，半截月子坐了好几次，又没有好好将息自己，早早就去地里干活了，如今腰疼的常常直不起来，有时候实在疼得不行了，就吃几片止疼片，但两口子从来不敢休息片刻，地里的活等着干呢！一会儿又想起盖房子、买车、彩礼钱已经欠了别人二十多万，拿什么还人家？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呢？一会儿又想着眼前到哪里去借四十万来买房子呢？买不起房子媳妇就娶不进门，媳妇娶不进门宝儿就会寻死觅活……唉，以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给两个女儿说道说道，可是这段时间，因为两个女儿各自给了娘家几万块钱，两个女婿都颇有微词了，所以两个女儿也好长时间不来了，如今自己这满腹心酸还能给谁倾诉呢？宝儿妈是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就觉得头痛欲裂，心冷了，意也灰了，就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太他妈的没有意思了……

        已经半夜两点多了，宝儿妈听着宝儿爸均匀的呼吸声，她停止了哭泣，怕惊醒了宝儿爸，就没有开灯，拿着手电，也没有打开手电，摸黑轻轻地下了床，轻轻地打开门，轻轻地关上门。漆黑的夜，吞噬了宝儿妈苍白的脸、凄苦的心，她静静地站在台阶上，好一会儿才打开手电，走到放杂物的屋子，拿起老早以前买的一瓶百草枯，凄然的一笑…… 她慢慢地走到院子里，看了看宝儿爸和宝儿的屋子，打开瓶盖，把一瓶百草枯喝了下去……

        夜，已经很深了，墨黑的天空看不见一丝星光。宝儿妈踉跄着走了两步，手里的药瓶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她捂着肚子慢慢倒了下来……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间，她仿佛听见了鞭炮齐鸣，仿佛看见了宝儿正穿着结婚礼服，牵着可馨的手向她走来，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泪，随着微笑流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