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评高马得的戏画,可以分为两类,“一类秀雅娴静,一类奔放粗豪”,粗豪的我们不大常见,因此他特意举了一个例子,就是秦怀玉杀四门,说“画中的秦怀玉是浑身缟素,倒竖双眉,寥寥几笔,便表现出五内如焚的悲愤,而尉迟恭的老奸巨滑也跃然纸上。因为马得的画内涵上的悲剧性,就使他的画有较大的深度和力度,不是一般的游戏笔墨。”
让他说得我心痒,也想看一看这幅画,但是陈汝勤编的画集里偏偏没有收录它,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看不到,倒也想象得到,我看过高马得的《打渔杀家》、《乌盆记》、《捉放曹》等等,大概是一个路子的。好看是真好看,至于说深度和力度,总感觉差了那么一点,归根结底,高马得是不适合表现悲剧的。他的风格是谐趣的,而悲剧却是静穆的,这两样搁在一起,就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所以不好。
高马得的人物造型清秀俊逸,姿态潇洒,有马连良的味道,坏处也像马连良,就是有时失之油滑。丁秉鐩评马连良,说他《群英会》的鲁肃,忠厚不及王凤卿;《清风亭》的张元秀,乡愿不及雷喜福;《四进士》的宋士杰,老辣不如麒麟童。这是极中肯的,人的优点有时候也会成为缺点,高马得的画就是太有趣,太唯美,情反倒薄了。同样的笔触,画《牡丹亭》是唯美,画《别姬》、《醉酒》就嫌轻薄,画《太白醉写》帅极了,画《林冲夜奔》、《四郎探母》,就觉得松懈。他的好处是含蓄婉转,但有时候劲儿使得太顺溜了,往往用不上力。
高马得究竟有多么轻巧,我们来看这幅断桥相会。雅致啊,绝妙啊,但凡有些青涩的恋爱回忆的人,恐怕都有共鸣,甚至哪怕不曾恋爱过的,也能领会得到。虽然一个背着身,一个挡着脸,却掩盖不住那种年轻的活力,年轻,就连伤感都是美的,而苦涩亦是香的,情人之间的分分合合,俱是一往情深。只不过这份情未免太流畅了些,终究有露才之玷,而且除了爱情之外,并没有别的深意,一切发乎情,又止于情。
武松别兄是沉重的故事,是永别。高马得对武松的描绘,只画出了他温柔的一面,没能画出他的慷慨壮烈,对武大也只画出了他的留恋,没能画出他的如父如子。另外,玩笑的意味多了些,冲淡了苍凉的气氛。在这种程度上去看武家哥俩,只能看到差异,看不到统一,好像一边只是英武的,一边只是滑稽的,两边格格不入,无法调和。这就不如单画其中一个来的纯粹,比如下面这幅《遇兄》。
是不是有种市井精神?高马得画喜剧,往往能从玩笑中见出人世的无常来,画严肃的题材反而显得不对工,有点装模作样的感觉,看下面这幅《击鼓骂曹》。
这幅画敢说是形神具备的,曹操的功架、表情都有,祢衡的那份傲慢也跃然纸上,可惜构思直白了一些,有点就戏论戏,为戏写真的意思。要知道祢衡虽然是主角,但论气势不该凌驾于曹操之上,骂曹固然是发泄、是抗议,可那也只是弱势的发泄和抗议,骨子里仍是怀才不遇的苦闷和明珠蒙尘的不甘。把失意的事弄成了得意的事,实在是皮相之见。不过话说回来了,欣赏高马得,就是要欣赏他的这份天真。
高马得的粗豪中也尽是一派天真烂漫,关公是笑眯眯的,张飞是笑呵呵的,连老蔡阳都死得那么脆生。不像是古城相会,真像一场梦,梦里二爷三爷都还很年轻,都还没吃过苦,栽过跟头,好像有一天想见面了,于是就来见面,一路上春风得意马蹄疾,不是走了几千里路才来到这里,倒像是从城东逛到了城西,也不是过五关斩六将来的,像是一路上没少跟熟人寒暄问候,说着笑着就到眼前了。
昆曲没有京剧那么泼辣生猛,所以表现起来更符合高马得的风格。京娘多美,赵匡胤多沉着,两个人并排站着,又矜持又缠绵,“恨千里路忒短,哪顾得儿女情长”,就是字面的意思,没有一点弦外之音,想从里面看出存在主义?没门儿!好像高马得从来只言情不言志的,看他的戏画真就是看一场戏。戏画三大家,关良的画非得走心才能看,韩羽的画是不走心才看得,高马得则是走不走心都能看,他最社会化。
当然,社会化多半还是在谐趣上,例如这幅《山亭买酒》。谐趣是最具社会性的,最能够雅俗共赏。高马得的谐趣不单是在造型和神态上,连颜色都生动,都这样和谐。鲁智深捧在手里的酒桶,晶莹剔透,让人想到”玉碗盛来琥珀光“,可是格局更大些,毕竟是桶,这桶又那么惹眼,轻轻地一晃,就满纸的酒香。
高马得笔下的谐趣,甘甜爽脆,市井而不伧俗,但他真正的精品,还是昆曲里的那些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