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日
最近确是忙乱,差不多一个月左右没和在老家的父亲通电话。现在通讯发达了,微信视频聊天随时随地,随心所欲,但不识字的父亲仍然使用旧式手机。父亲说,过几天就是社日了,该给先人们烧点纸钱了。
社日,民间祭祀土神的日子,一般在立春、立秋后第五个戊日。算起来,今年的春社日应该是公历三月二十二日,在大后天。社日在我们那里是给祖先上坟的日子。按照老家的习俗,上坟祭祖一年分两次,一次是春社日,一次是大年三十,清明节反而没有什么动静。
我们宗族群体庞大,整个村子没有旁姓,清一色姓张,方圆十几里甚至几十里路,都在一个祖坟上烧纸钱。在黄土高原沿河的沟川里,或密或疏地坐落着人家。爬上山顶,就会有大片大片的旷阔的黄土塬。沿河川的平台是稀缺可贵的。我们宗族的的祖坟就处在村子中间那块风水宝地的中央。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开山埋人的,连村子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楚,传言说是明朝开始,也有说是清朝的。但祖坟占地面积很大,很多土丘也已经看不十分清楚。祖坟前有一棵很大的老槐树,槐树被雷击中过,只留下三四米高的主干,需要几个人手拉手才能把大槐树的主干围住。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树下玩耍,费劲爬上去,发现里面是空心的,里面竟然长着一团刺状的植物,到了夏天,那团刺状竟能开出鲜红的花朵来,煞是好看。在老槐树的根部,横着长出了一条新枝来,说是新枝,其实已经是一个人才能搂抱住的大枝桠了。新枝的岁数也不小了。
关于这树,村里有很多传说。那时候小,听过,基本全忘记了。关于这树的年龄,有说嘉庆,也有说嘉靖的。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嘉庆和嘉靖有啥子区别。
社日的祖坟是热闹的。村里的男丁吃过午饭,不论老少,都要到祖坟上烧纸钱磕头。大家按照辈分一行一行排下去跪着。村里最年长一辈的老人,把大家拿过来的纸钱集中点着,烧纸的过程中,也要给先人们汇报一些村里近一年的重大事情。火势很大,烟儿随着风,能飘到村对面最高的燕窝台上,是那烟儿把信息和纸钱带给了逝去的先人们吧。
社日祭祖我是上初中以前每年都去的,我和堂哥辈分最低,跪在最后一排,听不清前面的祖爷爷或者太爷爷念叨着什么,也不想听,吸引我们的,是每年都有人提来的猪头,熟的!还好几头!
那时候农村的日子依然清苦。吃肉,是很幸福的享受。祭拜完毕,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飞奔到大槐树底下等着分猪头肉吃。为什么有猪头,因为按照家乡的习俗理念,家里要添丁,几年不见动静,就去祖坟许愿,若是应愿了,来年高高兴兴地背着大猪头来上坟。给先人们供奉一些,多数分给孩子们吃。白面馒头切开,加几片头肉,孩子们吃得满口流油,有的吃得急,噎住了,就使劲个在那里跳。嘴里鼓鼓囊囊,就像吹唢呐的吹手。
风卷残云般,猪头肉片甲不留。
那时候,我们很期盼社日,期盼上坟的日子。
都说儿时的味觉记忆是最为久远的,我深以为然。上大学后,生活拮据。人都说“吃在师大”,陕西师大美食在西安高校界人尽皆知。但我吃不起那些好吃的,平时吃的最多的是土豆片和白菜炖豆腐,实在想吃肉了,去打点猪头肉,大概每星期吃一次,一块钱一份,打打牙祭。有买菜经验的人都知道,猪头肉是最便宜的肉。班里同学都知道我爱吃猪头肉,前年大学同学十年聚,又回到了师大阳关苑食堂,我问大家,吃点啥,兄弟们异口同声:猪头肉啊!笑声一片。
自打上初中住校后,我就几乎再没机会在社日那天去上坟祭祖了。如果没有父亲提醒,我压根在现在不会想起有这样一个节日了。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的进程,村里很多人,都不会在社日那天回家上坟祭祖了。
父亲说,上祖坟的人,越来越少。
我是无神论者,不信鬼神,但我仍然坚信,我们农村千百年传承下来的文化礼仪,很多东西是需要保留的。它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之中。当今中国,传统农耕文明被现代工业文明迅速替代,思想观念正在急剧转型。有些东西,肯定要在转型的过程中流失,这是不可逆转的,也是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势,但,我们所希望的,是不要丢掉我们的所有文化记忆,丢掉我们的灵魂。
灵魂不能随风飘零,它需要有所托依。
唐代诗人有一首写社日的诗句:
鹅湖山下稻粱肥,
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
家家扶得醉人归。
我以为的“醉人归”,是回归家庭,回归传统,回归内心。社会不能只知道往前冲,而不知道回头看。丢掉了,没有了,才知道多可惜。社会进化论者们的理论是到了该反思的时候了。
前两年回家,我又去看那棵大槐树。不在了,听说是为了搞水保工程,推土机决绝地把它推掉了。不管是嘉靖,还是嘉庆,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在,它真的不在了。
我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