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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七期：戴栀子花的女孩
遇见阿梨是在多年前一个盛夏的晌午，我七岁，或者八岁，阿梨九岁。当时我坐在牛车的尾端，光脚丫悬在半空随着颠簸晃荡，透明塑胶凉鞋则搁在身后晒着太阳，因为半路上到地里拔草喂牛而粘满了泥巴。小舅舅挥着竹鞭坐在前头赶车，经过大榕树下的时候车身狠狠抖了几下，我“啊”的一声，毫无防备差点被颠下去。小舅舅回头大笑，接着树下玩耍的一群孩子起身跑着跟上来围观。他们指指点点，也在笑。我惊得连忙把还粘着星点泥巴的脚缩上来藏到裙子里。他们追着问我是谁，又作势要爬到牛车上来。我往里挪了挪，感到浑身不自在，只一言不发地紧紧抱着书包。我想我的脸一定憋得通红，眼泪也快掉下来了。
“喂你们不要吓着她啦！”一个女孩双手作喇叭状大声喊道，她咬字似乎有点不太清晰。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飞快地收回了视线。她长得太奇怪了，以致我的目光不敢久留。
“哎听到没有，别爬车吓到人家！”她伸手猛打了一下扒在车尾上的小男孩。
“丑八怪走开！”那男孩松开紧扒着车板床的手，嫌弃地嘟囔了一句。
我再次看向她，她朝我笑了一下。兔子。我的脑海里蹦出一只小白兔。我想起图画课的时候，兔子的脸是这样画的：一只小巧的倒三角形鼻子，鼻子的正下方连着画个“人”字，“人”字里面画两颗小牙齿，最后涂上粉红色的唇。是了，她长得像兔子！我忍不住又看了几眼。女孩突然像意识到什么，慌忙收起笑脸捂住了嘴。我的心一慌低下了头，太没礼貌了。
小舅舅跳下来卸了车，我在一群陌生孩子的围观中匆匆穿上鞋子也跳了下来，狼狈地朝着那不大熟悉的院子跑去，随手关上了竹门。终于安静了，我听到自己的心狂跳不止。我透过门缝往外张望，小舅舅在给孩子们分糖果饼干，一边叮嘱他们要跟我一起玩，不准欺负我。
可是糖果饼干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当天傍晚他们就给我取了难听的外号，一群臭屁孩围着我喊“艾仔佬”（客家人在当地多少有点被歧视的意思）。我憋着眼泪躲到屋里再也不肯出来了。第二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呆坐着看云，第三天我舀了一碗米一颗一颗数着数喂了整整一天的鸡。第四天我收拾了包袱，想要哭闹一番回家去。外婆看到蹲在门后的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你回去怎么办，家里没人做饭给你吃，晚上你一个人睡觉不怕吗？我想到孤零零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说不定会有各种专吃小孩的鬼怪来抓我，便哇哇哭了起来。又想到自己和老黄牛一样，被送给舅舅家了，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变成止不住的抽泣。
院子的竹门吱呀开了，一只小兔子探出头来左右瞧着，外婆喊她进来，她就蹦跳着跑到了我跟前。外婆下田去了，她拍着胸脯保证会陪我玩，会保护我。可是她长得好奇怪啊，我只好盯着她的辫子看。乌黑的小麻花辫，上面各别着一朵白色的花。那花可真美，层层叠叠，洁白无瑕，衬得她整个人好像都变得好看起来。
“这是栀子，栀子花，很香的，你闻闻。”她拿起辫子凑过来，兔子粉红色的嘴唇在放大，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闪躲了一下。她愣住了，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花取下来递到我手里。我闻到一股清甜的花香，我想我笑了。
“喜欢吗？”她说，“对了，我叫阿梨，你呢？”
我点点头，说我叫小丽。
“走，小丽，我给你摘花去。”她自来熟地拉起我的手往外走。我竟也乖乖跟着去了。
又经过大榕树，可恶的臭屁孩起哄喊着“丑八怪和艾仔佬”“丑八怪艾仔佬天生一对”，还朝我们各种扮鬼脸。
“走，别理他们。”要不是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准会又逃跑躲起来了。
“艾仔佬你爸不要你啦！”
“你胡说！”我一听到这个就上火。我失去理智挣脱阿梨的手冲到那男孩身边打了他一巴掌。小家伙很快反击了我一拳。胆小鬼变成了一个疯子，我用力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其他小伙伴见状就要上来打我。这时我被一只有力的手拽得往后退了几步，是阿梨，她站到我前面手里拿着小舅舅赶车的鞭子大喝一声：“欺负她就是欺负我，不怕死的来试一下？”
“丑八怪要杀人啦！”男孩子们大喊着后退，好像都很怕她。
“你们听着，以后谁敢再说她坏话、欺负她，我绝对不会放过。”阿梨叉着腰大声呵斥的样子真的很像我奶奶。奶奶，奶奶也会这样护着我，可是她再也不能保护我了。我又悲从中来眼泪肆虐，任由阿梨拉着我走。
“好啦，再哭就变成小花猫啦！过来，把脸洗一下。”
“多漂亮的头发啊，我给你编辫子好不好？像我这样的辫子，喜欢吗？”
“哇，你看这朵栀子花好大好香，给你戴起来啦！”
“照照镜子，多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啦！”
我从镜子里看到阿梨的笑脸，突然觉得像兔子一样的她好可爱，那是天使的微笑。
“我悄悄跟你说啊，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比你更惨，对不对？而且你长得那么好看，不像我是个丑八怪。”
我惊愕不已，原来她和我一样，不，她更可怜，至少我有爸爸妈妈。
“你一点也不丑，老师说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我真心说道。
“那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啦！栀子花，送给你。”阿梨又大大方方地笑了。
整个暑假我们都待在一起，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跟着阿梨在村子里到处跑，撵大鹅，偷偷摘别人家的栀子花戴在头上，爬树摘果子吃。阿梨好凶，阿梨也好温柔，我很喜欢她。
开学前一天，我们在外婆的院子里分享新买的彩笔，画公鸡画杨桃，乱涂乱画。
门外有人喊她：“阿梨，阿梨。”接着推门进来一个微胖的阿姨，她说：“妈妈回来啦！”
阿梨竖起食指贴在天使的唇上，她看着我，面露难色。
“你们在玩什么呢？让妈妈看看。”阿姨走过来。
我看到阿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不知所措地跺了跺脚。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把紧紧抱住她。我闻到她辫子上栀子花清甜的香味，比我们初见时的那朵还要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