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爷后来变的平和许多,烟酒都戒了。我离开老家前最后一次去她家,两个人一壶茶就消磨了一整个下午。
客厅里她老婆抱着她女儿在看电视,二爷显得很平静,直到她老婆叫她去给孩子换尿布,她起身出去的时候才突然说“这就是生活”,我没看清她的表情。
二爷是我les圈里唯一的朋友,然而我俩并不是因为性取向相同而成为朋友,而是成为朋友后才知道彼此的性取向。
我高中时性格颇内向。
记得刚上高中那会军训结束后所有同学都蜂拥回教室抢座位,别人都挤破了脑袋想往前排坐,唯独我主动选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二爷就是在那个时候穿过骚乱的人群走到我面前“嗨,这个位子有人吗”她指着我旁边的空位。
“没有”我话音还没落,她就立马坐下,生怕有人跟她抢似的。
然后我俩竟然莫名其妙的对视了一眼,说实话看到二爷我有些惊讶,当时军训阅兵式刚结束我们都还穿着不合身的军训服,一个个被晒的跟掏煤工一样。独二爷皮肤显得特别白皙,留着帅气的短发,穿白色T恤,浅蓝色短裤,在我们那群人中显得格外的清爽干净。
“你没军训吧”我愣了一会还是没忍住问她。
“嗯,没”。
后来跟她熟了之后我才知道,她当时并没考上我们学校,是通过关系才进来的,所以就没参加军训。
二爷其实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陈艺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她二爷我也就那么叫了。
我跟二爷做了三年同桌,期间调过许多次座位,但每次都是按成绩排,所以我跟二爷三年都是老位置,倒数第二排,只不过有时她靠窗有时我靠窗,这个根据我俩各自的需要安排。
说是同桌三年其实我俩真正在一起上课的时间并不多,她是美术生,每天晚自习基本上都是在画室度过。我去过她们画室,占据了我们学校艺术楼的一整层,屋里有点潮湿,光线也不怎么好,满地铅笔木屑,左边靠墙壁摆了一整排落满铅笔灰的石膏像,后墙放了一排堆满画作的桌子,有画完的有没画完的,素描,水粉,还有一幅国画,二爷说那是一个在中央美院读研的师兄送给她们老师的,还没来的及装裱。画室正中间支了好几副画架但整个画室依然显得很空旷。那天我去她们画室的时候她正在临莫奈的《日出》,见我过去她放下笔去后墙的桌子上拿过来一大叠画给我看,都是她去外地写生的时候画的,我不懂画只觉得好看并且每一幅的名字都很有诗意比如《乌镇人家》比如《徽州旧梦》,后来我获奖的一部电子杂志的创意就来源于她当年那幅《徽州旧梦》,并用她的原画做了杂志的封面和插图。多年后我依然觉得二爷真的很有才华。
我之所以跟二爷成为朋友,是因为除了性格不像以外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和相似之处,比如听同类的音乐,看同类的书和电影。并且二爷为人很仗义。
那时候我刚失恋,被女朋友甩了,而且第三者是个男生,让我觉得很受伤。二爷说“我去教训下那个贱男”。我苦笑“这样做只能让她更讨厌我,我尊重她的选择吧”。那时候我因为自己的性取向感到自卑,总觉得她离开我跟男生在一起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二爷却不,她执拗的认为在爱情的世界里,她是永远的王者。
二爷说“不要认怂,像你这样会被欺负的,以后还怎么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反正是她对不起你,怎么也得给她留下点深刻的印象让她记住你”。于是那个周末二爷约了我前女友和她现任男友,那天我们早早就到二爷朋友的酒吧里等着了。
我坐在角落里,用力握着酒杯,手心里都是汗“那个,最后一面了,给她留个好印象吧”。二爷做了个很无语的表情。等了有半个小时她才过来,并且是一个人。
“怎么,你男朋友没过来?”二爷说着倒了一杯酒给她。
“呵呵,他今天没空,忙”。她冷漠的语气让我不知所措。
“他今天不过来,这事没法解决”二爷淡淡的说。
“解决?解决什么?姓杨的,咱俩都分手了,你又搬个人过来在这跟我扯什么”她很不耐烦的冲我发火。
“我……”
“你什么你?有话快点说我还有事呢”。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二爷猛地把酒杯墩在桌子上。
“呦,你脾气倒不小啊,姓杨的,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整天一副软了吧唧的样子, 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她说的都对,我也知道我生性软弱。
“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说话,都是小杨脾气好,惯的你”。
“我承认她脾气好,对我也好,可是我越来越觉得她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怎样?我可以改变我自己”我急忙接话,脸开始发烫。
她皱了一下眉“你又来了,我之所以选择离开,就是因为你太……你太迁就我,没一点个性,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可是刚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说最喜欢我好脾气吗”。
“是,那时候我是喜欢你,喜欢你有点才气,整天闷闷的不说话,还挺酷的。可是时间久了,我发现你把自己的棱角都磨平了,永远把我说的话奉为圣旨,从来不跟我吵架甚至开玩笑都不会,我真的觉得我们不像情侣,这样的感情不是我想要的”。
好吧,我懂了,就像《蜗居》里的海藻,她需要的是能给她刺激,帮她解决问题,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的宋思明,而我充其量只是小贝,在我还没强大起来之前,能给她的只有盒饭里的肉丝,总之,我不是她的菜。
我们三个都没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二爷给自己点了根烟,她也要了一根,然后示意二爷给她点着,二爷把火柴推给我,我刚要划,她就伸手过来把火柴拿走了,她手指触碰到我的手时,我一阵难过,微弱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我看到她薄薄的唇有点颤抖,竟然有泪光闪烁,依然那么美丽。
她抽完那根烟,起身拿起包,笑着跟二爷说“很高兴认识你,下次请你喝酒”。二爷有点走神,随便应了一声。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转身走了。二爷表情很阴郁,好大一会才喃喃的说“分了也好,跟她在一起你迟早要吃亏的”。我俩又坐了一会她突然来了兴致“走,请你吃火锅去,就在我家那边”。
我坐在二爷的摩托车后座上感觉车尾有点漂,她总爱闯红灯,还特兴奋的回头说“谁说不能闯红灯的,我偏闯,哈哈”。我一脸黑线,搞不懂二爷笑点在哪。
那天时间太晚了没去吃火锅,而是买了一堆烤串和啤酒去二爷家,刚好那段时间她爸妈都不在家。后来喝断片了,第二天醒来唯一能记起的就是我趴在马桶边上吐,特别难受,边吐边想这次一定活不了了。二爷看到我醒了,大叫着跑过来“才喝了多少啊,就醉成这个样子,你说你醉了就好好睡觉呗,还跑卫生间去唱歌,把洗发露、沐浴露什么的全扔地上,要不是小琳过来帮我你就得在卫生间睡一晚了”。
“小琳来了?”
我们正说着小琳已经端了两碗粥进来“怎么样,感觉好点没,以后可别跟艺阳喝酒了,你喝不过她”。
二爷不满的说“这是什么逻辑,我喝我的她喝她的我又没逼她”说着从小琳手里接过一碗粥喝起来。
“小杨,把你钥匙给我,等会去学校帮你拿衣服”。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的躺在二爷床上,差点没背过气去,二爷哈哈大笑,拿起我的钥匙搂着小琳出去了。
小琳跟二爷是青梅竹马,俩人从幼儿园到初中都在一个学校,她也是学美术的,不过成绩比二爷好很多,高中考了我们市重点。她家虽然跟二爷家离的很近,但因为学习比较紧张,家里管的又严,只能每周抽出一天时间出来找二爷。
我总觉得小琳是个聪明的女孩,二爷说小琳总能把她搞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的井井有条,包括生活、学习、甚至她跟一些女孩子暧昧不清的关系。
二爷有颗不安分的心,她画画、玩吉他、唱歌、喝酒、逗女孩子样样在行,可是没有一件事能让她感到开心。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总觉得心里有点空,什么都想做,可是什么事一做起来又觉得没意思,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甘心,我想去很远的地方”。
像我这样简单的头脑根本无法理解二爷矛盾的心理,反正在我眼里她简直完美,人长的帅,又聪明,除了不爱学习外其他都很棒。我猜测二爷的烦恼有一部分是因小琳而起,因为二爷曾无意间说过,小琳的聪明和冷静有时候让她感到害怕。我不知道二爷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小琳是唯一一个能让二爷费那么多心思却依然感觉抓不牢的女孩。
二爷最喜欢画的依然是《日出》,画了一幅又一幅,还跟我说每一次都有创新,什么调色啊,光线啊,明暗的,反正我听不懂,也看不出最新的一幅跟第一幅有什么不同。所以每次她巴拉巴拉说一大堆后,我只能说“哦,这样啊,我怎么没看出”。
这时候二爷就会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小帆帆啊,你怎么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呢”?
“听你说话鸡皮疙瘩掉一地,你好好画你的我看会小说,咱俩谁也别打扰谁”。
“看什么呢,给我看看”她说着就向我扑了过来“哈哈,又看《金瓶梅》色狼”。
我也学她的语气“小阳阳啊,你怎么一点文学素养都没有呢”。
“哎呀我晕,叫那么恶心”。
“放开,别摸我”。
“哈哈,流氓”……
日子就这样在我们的嬉笑打闹和互相嫌弃中悄然流逝。还没来得及回首来路,往昔的印迹就被岁月的尘掩埋了,年少时会怪这尘世风沙太大,如今想来只怪我们自己每一步都走的太浅。
小琳说“我要考国美,艺阳,你呢”?
“我?我无所谓啊,哪个学校要我我就去哪个学校。”二爷嘻嘻哈哈的打马虎眼。
小琳突然就发火了“陈艺阳,你能不能不要整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再这样混下去咱们俩还有未来吗?”二爷的脸色一下变的很难看,我也默默的合上了手里的小说,彼时,我们已经高三。
高三一开学我们整个年级都搬去了西郊的新校区,一个星期后二爷去了杭州,我觉得我的世界突然像被抽空了一样,安静,并且无所依附,我开始认真的审视自己跟周围环境的关系,突然意识到,原来高中两年以来除了二爷我跟谁都不熟,于是在二爷走后开始了一个人吃饭、上课的日子。
没细数二爷离开多久,只记得她走的时候还是夏天,回来的时候已经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了,那期间我跟她很少联系,包括现在也是,我跟她也不怎么联系,因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需要用语言和任何形式去维系的,二爷说“咱俩是这个孤独世界的同类”。
我懂。
高三下学期二爷结束了她所有的考试,包括安徽省统考、中国石油大学和南京艺术学院的专业课考试。高考是人生的一个分界点,所以高考的结束预示人生中某一重要阶段的结束。
六月,高考结束,终于熬过黑色的一年,我把自己和行李都寄放在二爷家,开始了昏天暗地的日子,喝酒聊天,谈梦想,谈人生,即使它们永远不会实现,即使它们即将破灭。二爷喝到兴起的时候会拿起吉他乱弹乱吼,她唱《张三的歌》、唱《送别》、唱《南方》,唱她心心念念的远方。
夜,丰富多彩,白昼开始显得漫长,在那个燥热难耐的初夏我们第一次认真的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高中就那么结束了,我该何去何从?”。命运的列车轰隆隆的向前驶去,未知的下一站,未知的人生,让我们不安又兴奋,放肆的挥霍着仅剩不多的青春岁月。
有天酒醒之后,我突然很怀念杨子庄,杨子庄是安徽北部的一个小村子,我在那里出生、成长又离开。这些年村里的很多人家都搬走了,留下一栋栋青砖朱瓦的老屋,我相信如果没有人为因素的破坏,它们会在故乡的那片黄土地上站成永恒。
我决定回去看看了,于是二爷载着她的小琳,小琳抱着她的吉他,我骑着单车,三个人就上路了。50多公里的路程我们用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天黑前赶到。开始了一段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早晨出去散步,看日出,中午在家看电视、聊天、打牌、吃用井水浸透的西瓜。傍晚起风白天的热气散去,我们搬木桌在小院里吃饭、乘凉,一阵阵凉风吹来,无比的舒爽畅快。
晴朗的日子里能看到满天的繁星,二爷和小琳很喜欢那个地方,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智能手机,每天依然觉得充实、快乐。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小琳不辞而别,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后来有关她的消息都是听二爷说的。
那年的高考结果是这样的,二爷考了中国石油大学专业课的第二名,但是由于文化课成绩太低落选了,只能上了一个三本院校,学影视广告。小琳没能考上国美,但依然去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学建筑设计。只有我,华丽丽的落榜了。
突然想到最近网上的一个段子,原来那些青春疼痛小说都是假的,我们的高中真的没有那么多故事,没有打架、没有堕胎、没有学渣为了爱情突然奋发图强,然后双双考上名牌大学的传奇。要非说有的话,我们三个中也只有小琳的结局稍微符合剧情的发展,突然觉得我们的青春比喂了狗还浪费。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二爷要去读大学了,我也开始了高四的生活,她要走的那天我翘课去了她家,她的行李很简单,一个背包,一个行李箱,她笑笑“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然后回屋把吉他拿了出来“这个就送给你了,累的时候玩玩”。
“我又弹不好,你带学校去吧”。
“随便玩呗,弹给自己听,有些事别太认真了”。
火车载着二爷一路向南驶去,我继续留在没有了二爷的城市,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孤独,苦熬了一年。第二年终于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的冷门专业。
我们学校就在二爷学校的邻市,坐火车只要一个多小时。大一那年十一二也来看我,我见到她吃了一惊,她看起来特别憔悴整个人颓废很多,跟一年前离开时简直判若两人。问起原因才知道原来小琳在学校找了男朋友,跟二爷分手了。
二爷还留着小琳发给她的短信“很多时候我并不懂你,我觉得你过于理想和浪漫了,生活不是你弹弹琴画画画就可以的,说白了我觉得你没有上进心,跟你在一起看不到希望。你给不了我安全感,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自由,我们还是分开吧”跟我一起看完短信二爷眼泪又流了出来,认识四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哭。她声音很小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分手时候她连面都不愿跟我再见一次,一条短信就把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结束了,有时候我会想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这半年多以来我总睡不好,总是梦到她,梦里我们还在一起,一醒来突然就想起她已经离开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失落感,好累,小帆我感觉快撑不下去了”。
我心里一阵发酸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一直都以为二爷是个洒脱的人,没想到她对小琳那么痴。我终于相信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会是另一个人的软肋。
再后来我跟二爷见面也少了,虽然离的不算太远但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偶尔通过微信联系,得知二爷大学期间没再正式谈过恋爱,拼命的做兼职,挣了钱就到处旅游。她说她一直在找一个适合终老的地方,可是四年后她还是回了我们家乡的小城。
想起高考结束时她说大学毕业后要去上海闯天下的豪言壮语,竟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我总觉得小琳走的时候一并带走了二爷的激情和梦想。
二爷的专业在我们那个小城很好找工作。只不过清一色的婚纱摄影,跟她想要做一个广告人的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家人托关系让她去中学教美术,她死活不愿意,最后跑去酒吧驻唱,家里人极力反对不说,还挣不到什么钱。
她说她就是在那段最落魄最迷茫的日子认识她现在的老婆。我管她老婆叫李姐,李姐比二爷大八岁不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李姐不算漂亮但气质优雅、精明能干,离异后自己带着不到一岁的女儿打理两家店。
李姐说一次她跟朋友去二爷驻唱的酒吧喝酒,刚好听到二爷在唱《哭砂》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女友,她跟二爷唱歌一样好听。四年前李姐结婚时两人分手了,那人去了丽江没再回来。李姐说那次之后她迷恋上了二爷的歌声,甚至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两个同样需要安慰的人很自然的走到了一起。
也许到了一定的年龄我们对生活和爱情的全部期待就是现实、安稳。两个人成熟理性并且已经安稳度过青春的人才能相互扶持,才能耐得住岁月蹉跎。
二爷说她现在的生活很简单,每天早上去我们高中门口的那家包子店排队买早点,白天李姐去店里她就留在家照顾女儿收拾家务,买菜做饭,总之日子平静的像提前进入了老年。
突然想起小琳,很多时候我会想,如果二爷现在还跟小琳在一起,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在大城市里拥挤着,挣扎着,奋斗着,最后改变自己的模样。
我不知道二爷现在的安稳岁月里会有一丝遗憾,还是已经适合了现在这种生活。只觉得二爷变的平和许多,好像把一切都看的很淡,内心深沉似海,表面却不起一丝波澜。
动笔写二爷的故事之前我发消息给她征求意见。良久她回复“那把我老婆跟女儿也写进去吧,有了她们我的生命才完整”。
我不禁感叹,时间真的能让一个人改变很多,曾经那么不羁的二爷终于放下了她的罗曼蒂克,甘心回归家庭。
莫名的有点遗憾和难过,为二爷,为我自己,为我们平淡又轰轰烈烈的青春岁月。
时间奔腾着向前流逝,它不等我们了,往昔的回忆只剩这些片段,勉强拼凑,仅以此纪念那些逝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