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十月适合回忆,绵密的与倦怠的睡意是老去时光的温床,怀念慢慢发芽,长大,在脑中变得茂盛。
“胡须儿”是我的初中同学,我的室友,我的雇工,因为他滑稽的外表和他的名字——富顺,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本地人大多“h”“f”不分,故而叫成了“胡须”,“儿”显得好笑或亲近。
于他,我始终是怀有一些歉意的。
初中那会儿的学校采用寄宿制,当时学校也没有食堂,所以得自己用铁饭盒淘好米,六七个一摞用网兜一兜,再放进一个大铁筐子抬进锅炉房里蒸。等到中午放课后由学生抬出来,各自拿到寝室,就着自家带的咸菜萝卜之类的,坐在十六人一间的宿舍里,在嬉笑打闹中解决一顿午饭。我们就过着这种当时习以为常,后来觉得很苦,再后来觉得趣味无穷的日子。
那时便有一些同学帮人淘米蒸饭以赚取生活费,一周大概十元左右。这其中,便有胡须儿。而我第一次对他有印象,就是我让他帮我蒸饭的时候,这时才注意到我还有这样一个室友。当我把一张大团结递给他时他正倚着双层铁架床的床脚发呆。挂在生了锈的铁架上的细瘦手指像是冬天里的冰凌,整个脊背则像量角器的弧背,麻杆一样的双腿下晃荡着一双特大号破解放鞋。眼睛像两个深渊,稚气未脱的脸上毫无生气,倒是嘴唇上两撮儿早熟的胡须儿,活泼的跳动着。
我拿钱晃了晃他眼睛,“嘿,卓别林,生意来了”。
“嗯,十元一周”,全身只有嘴唇启动了,胡须跟着跳动起来。
“诺,钱。”我把五十元丢到了他怀里,这是他才回过神来,眼里有了些许光。“哈哈,大师也是只认钱的嘛。”
“五十找不开,能给零钱吗?”
“不用,给我蒸五周饭就行了,这十月的天气冷的要死,我不想沾水。”
“嗯,好”,那嘴唇又启动了,两撮胡须儿又跟着跳起舞来。
放铁筐子的小操场上人山人海,就像初一十五的集市,而集市上就难免出现偷窃之类的事情,而胡须儿就遭遇了一回。
回到寝室,胡须儿本来阴云笼罩的脸上又添了一层霾。他盯着脚尖瑟瑟的挪移到我面前,瘦弱的他在我面前显得那么矮小,我坐在床上都不敢站起来,怕把他压垮了。“对不起我把你的饭弄丢了,这是十五元钱,十元买饭盒,剩下的你去买点吃的吧。”说完,递给我两张皱巴巴的布满油渍的纸币。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五周我会做完的。”
我看着那两撮跳动的胡须儿,笑的合不拢嘴,“不用了,不就一个饭盒嘛,你继续给我蒸饭,钱不用你赔。”
但他就像没听到的一样,拿钱的手臂直直的抻在我和他面前,像铁杆儿一样。我拨开他的手臂,没想到他的手又弹了回来,又拨又弹,往复了两三次,他的死心眼儿彻底惹火了我,我搡了他一把,“有病吧!”十分不爽的离开了。至于当时为什么不爽,也许是他小看了我的气度或是他的苦瓜相破坏了那两撮胡须儿的表演所引发的吧。
那个中午寒风凛冽,当我在学校外的餐馆和朋友吃着热腾腾的面条时,我才想起,胡须儿的饭也丢了,甚至丢了其它六七个饭盒。
不过从那以后倒也没什么波澜,依旧他帮我蒸饭,依旧去“集市”挤来饭盒,依旧把饭递到我手里,依旧继续着那古板而搞笑的胡须儿表演。只是那五周的合同,延期到三年。
一晃三年期满,同学们各自收拾散了,就像被惊飞的一群麻雀。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剩下我和胡须儿两人,他先于我收拾好了行李,拖着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大编织袋,身子倒向一边,一顿一顿的走了。正当他要跨出门口时,却回过头来冲我露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笑容,“谢了,这三年。”那两捋胡须儿在夕阳的金辉里微微上扬,仿佛在完成一个芭蕾式的谢幕。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顿了顿,“那好,再见了富顺”。
他走后,我拿走最后一床褥子时,惊讶的发现两张平整的钞票安静地躺在枕头的地方,而那些干了的油迹,在我面前金光闪闪。
当我翻开相册里和胡须儿合照的相片时,那滑稽的芭蕾舞便跳进脑海,逗我发笑,笑着笑着就睡了,仿佛我回到了那段时光。至于我那些言语上的冒犯,我希望随着那些铁饭盒、铁筐子、铁床一起锈蚀在山城的十月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