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妮娜酒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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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库曾和布尔特交过手,一胜一负,布尔特的力量他是亲身体会过的。布尔特的绰号叫“熊瞎子”,可见他的力量之大。哈库心里知道,和布尔特交手,不能拼蛮力,那样胜出的概率几乎没有。只有与他斡旋,突破他的心理防线,接着见机行事,乘其不备来个致命一击,这是哈库根据和布尔特的两次交手总结出来的经验。

“要禁伐了,你知道吗?”路平问道。

“都这么说,但还没看到布告下来。”哈库说。

镇上人都在关心此事,谈论此事,仿佛禁伐后,大家就没法过了。哈库很冷静,对此事一点儿都不热心。不是他不在意,而是他觉得,无论未来是否禁伐,都会有新的出路的,没有镇上人想的那么可怕,似乎一禁伐,大家就都活不成了。大家忘了一点,当初政府收缴枪支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没活路了,跑到山里躲藏起来。后来政府收了枪,大家不靠打猎维生而选择伐木了,不是照样生活得好好的?现在的禁伐和当初的禁猎一样,是又要换一种生存方式。但说到底,只是换了一种生存方式而已,最基本的生存问题,无论如何都会解决的。

“布告会下来的,春上就能下来。”路平说。

“快了。很快冬天就过去了。”

“哈库,你老实说,你愿不愿意禁伐?”

“愿意,我觉得禁伐是好事。我们的祖先千百年来生活在森林里,人们称我们为‘森林之子’,而我们却每天都拎着电锯毁坏森林。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会第一个丢下电锯。”

“我可不这样想,如果禁伐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倒是觉得伐木挺好的,茫茫山林里,只有我们这些伐木工,人手一把电锯,看着一棵棵树木倾倒,那感觉就像上战场杀敌,实在痛快。”

“你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不是在森林里长大的,你对森林没有感情。”

“没错。”路平说,“我对森林的感情是不深,我才来了十来年,不像你们,从小就生活在森林里。你对森林的这种感情我是体会不到,但我能够理解。真正能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些好耍的事情。如果我有些学问,我就不在这里干苦力了。建筑也好,伐木也好,在我看来,都算苦力。只有捏住笔杆子讨生活,才算得上好耍。可是我没啥学问,这辈子是没戏了。”

“你会写诗啊,多少也有些学问。”

“写诗?”路平摇摇头,“不行。我那些诗质量还不行,寄出去不少,没有一家诗刊愿意发表。说来不怕你笑话,我都快三十岁了,处女作还没发表呢。”

说到这里,路平猛吸一口烟,冲着桌子一角吐出来。他一动不动,盯着那个桌角,似乎陷入了沉思。哈库也不再说话,他想不通路平把写诗作为精神寄托是好是坏。两人都沉默了,各自喝酒。路平把杯子里的酒水喝光,又叫了一杯,这次不是蓝莓酒,而是度数很高的白酒。蓝莓酒偶尔喝一喝就好,因为蓝莓酒的价格不是一个普通的伐木工所能消费的。哈库的酒也喝完了,他准备再要一壶麦啤。路平要帮他点,要请他喝麦啤。哈库不愿再让路平掏腰包,自己抢先付了钱。

当着众人的面时,妮娜会接下哈库给的酒钱,以免左邻右舍说三道四。但在私底下,或者酒馆没有外人的时候,妮娜从来不收哈库的酒钱。哈库开始很不适应,觉得妮娜也挺不容易的,独自撑起一个摊子,外要经营生意,内要照料丈夫,很辛苦。但妮娜的脾性他是了解的,她是那种精明能干、说一不二的女人,如果她对你好,你接受就好了,推三阻四会被她认为你不领情。她不容易生气,但在这种事上尤其固执,你不接受她的好意,她就会大为光火。

妮娜给他们端上酒后,还端来了一盘炒松子。

路平眼疾手快,指着松子故意说:“妮娜姐,你送错桌了吧?我们没点松子。”

“免费送的,给你俩下酒。”妮娜说。

路平从盘里捏起一只松子,放嘴里嚼,边嚼边笑,最后忍不住说:“看来和哈库一块儿喝酒就是好,还能吃到免费的松子。”

妮娜听了,先是一惊,随后脸颊发红,一直红到耳根。她心口突突地跳着,害羞地左右看了看,那些酒客都在喝酒,大咧咧地谈笑,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她转过身,待脸上的红潮逐渐褪去,她拿手背在路平的后脑勺拍了一下,说:“不要乱讲,给你吃松子还那么多话。”

路平不依不饶,说:“我来这儿喝那么多次酒了,从来没吃到免费的松子,这次和哈库一块儿喝酒,就给吃到了,难道不是沾了哈库的光?”为了不让妮娜显得尴尬,路平有意压低了声音。

妮娜佯装生气道:“哼,我还没给你算你欠下的酒账呢!”

路平立即讨饶:“妮娜姐,我闭嘴,闭嘴。”说着便捂起嘴巴。

妮娜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带围脖的毛衣,她把袖子卷起来,扬起右手,作势要打他:“下次再这样说,可饶不了你。”

路平赔笑着说:“不用你出手,哈库就把我摆平了。”

妮娜偷眼看了看哈库,没想到哈库竟配合着点点头。这让妮娜很欣慰,她收回手,冲着桌上的酒杯、酒壶示意:“你们慢慢喝着,我先去忙了。”

妮娜离开后,路平说:“妮娜姐人真不错,你要好好珍惜呀!”

他说这话时,哈库正在喝麦啤,呛得酒水差点儿吐出来。

哈库用衣袖擦擦嘴角,解释说:“还没到那一步。”

“她男人瓦沙已经不顶用了,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木头人。妮娜姐现在和守活寡有啥区别?”

哈库说:“名不正言不顺的算什么?我能等。”

路平说:“你要等到何时?等到妮娜姐拄上拐棍儿?”

哈库没回答他,把酒壶中剩下的麦啤推给路平:“你慢慢喝吧,我先走一步。”他取下挂在墙上的水獭皮冬袄,穿在身上。

“哎,别忘了,明天晚上,塔吉克酒馆的拳赛。”路平在他身后喊道。

哈库走到门口,回过头用目光搜寻妮娜,妮娜此时正在吧台内侧擦洗杯盘,她抬起头,看到哈库要走了,便笑了笑,目送他离开。哈库推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走到了室外,顿时如入冰窟。

哈库裹紧冬袄,嘴里叼着烟,走上冰原镇的主干道。雪没停,而且越下越大。路上本已经融化的积雪此时重又堆积起来,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一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几户晚睡的人家还点着灯,沿途的塔吉克酒馆里传来沉闷的嘈杂声。隐约能听到远处的桦树林里尖利的猫头鹰的叫声。哈库边往回走边回想着路平刚刚说的那番话,他明白自己是多么渴望得到妮娜,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他都渴望得到她、拥有她。可是,他骨子里祖辈们留传下的正派的因子总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占据主导,挤掉他头脑中不安分的想法。他知道,若想心安理得地得到妮娜,除非瓦沙去世。妮娜不愿抛弃瓦沙,不管瓦沙算不算得上一个完整的男人,她都不会抛弃他,这是近十年的夫妻感情结下的坚固的晶块,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妮娜是这样想的,在不抛弃瓦沙的前提下,与哈库私下来往。依哈库的性子,他肯定不愿这么干。所以,三年来,即便镇上流传着哈库与妮娜的不雅言论,但事实上,二者是清白的,除了在精神上互相爱慕、在生活上互相帮助,到目前为止,他们俩连一件有违道德的事情都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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