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不算长的人生岁月里,曾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回想起那段日子,我会心怀感激,世界那么大,谁又曾记得你哭过?太耿耿于怀,你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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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我12岁。除去刚出生时跟父母呆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我已经在外婆家呆了11年之久,在读六年级。
那时候的农村,老人们基本没什么经济来源。父母像是忘了我的存在,舅舅们都在外工作常年不回家,两个姨也组建了自己的新家庭,只有我跟外公外婆相依为命,生活捉襟见肘。
年少的我不识愁滋味,每天只知道到上学、跳皮筋,有零花钱就买包辣条吃。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阳光刺眼的正午,我蹦跳着去外婆那儿拿钥匙,那时她正在上班,小腿处被木棍砸的青一块紫一块。我心疼,说外婆咱们回家吃饭吧,别搬了。外婆摸摸我的头,温柔地看着我,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到。
那时她接近六十岁,在一家私人工厂里帮忙抬木墩,拿微薄的薪水。几天后,她的身体无处不见伤痕,老板怕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就将她辞退。我们的生活突然变得艰难起来,起初,我每个星期还能吃到一次肉,她失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吃家里种的蔬菜,最有营养的食物便是自家散养的鸡下的蛋。
我已经记不清上小学的日子里吃了多少颗鸡蛋,我只记得,那时候他们忙碌,没时间做饭,一大早就淘米打鸡蛋,放在蒸笼上,放学回家后我端过来吃就行。好在鸡蛋是有营养的东西,我不至于营养不良。但是那段时间吃的鸡蛋太多了,以至于现在我看到鸡蛋就有些恶心。
我以为那时候只是家里穷,没想到更可怕的是,父母的思想很贫瘠。
小升初,资料买的多,自然就需要花钱,外婆打电话跟父母说,孩子需要买资料,他们又没什么钱,问能不能打点生活费过来。
外婆打完电话的第二天,我就接到父母的电话,他们说,女孩子,成绩不好书就不要读了,现在退学也行,来城里随便打份工都可以贴补家用。
我一下子慌起来,他们缺席我的童年,我没有抱怨过,他们不给我生活补贴,我就乖巧地什么都不要,但是我就是不明白,让他们尽该尽的义务时,为何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远方有个陌生人在训斥我,我这样想着,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我突然变得很敏感,害怕接到他们的电话,我怕电话里冰冷的语气说,你去打工吧,补贴家用。夜晚回家,彻夜难眠,我就刻意躲避外公外婆,在他们雷声般的呼噜声中偷偷拿起英语课本背单词。他们发现我晚睡,免不了又是一顿啰嗦。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
我见过凌晨四点的星光。为了提高自己的成绩,我每天四点就到班级读书,我期望着下次跟父母通电话,可以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我成绩进步了,可不可以继续读书?
很快地,我从班级三十级名升到班级前五,最终以小升初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初中。那时候父母回来跟外婆商量,说我是个大学生苗子,希望可以继续供我读书,父母瞥了一眼躲在门后偷听的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终于继续读书。后来我跟同学聊起这段日子,他们问我恨不恨父母,我说不啊,要不是他们当时的决绝,我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潜力和决心,能够读好书。在农村,读不好书,二十岁不到估计就要结婚生子了。
我想起12岁那年风起云涌的夜,风凉丝丝呼啸而来,波浪般拍打着窗,清晨起来,抬头低眉间,尽是残枝与落花,像是光阴的讣告。我突然感到幸福,我想,昨晚的每一棵树必都历经大大小小的离别,既然风雨没有打断你的根,你就要踏梦前行。
2
进了初中后,父母开始承担我的生活费,外婆也轻松一点,拿着儿女们给得钱加上种点庄家,也凑活过,我为了让他们更轻松,就搬去学校住。
一天,舅舅打来电话,说让家里准备一下,他要结婚了。我们都很惊讶,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人听说过他处对象。然而事实上,他真的带了一个膀大腰粗、看上去就十分持家的舅妈回来。
自从她来后,我就成了家里的劳动之星。
农村的院子很大,家里人口也不少,周末除去写作业的时间,我不是在做饭,就是在洗衣服,或者扫院子。就连他们房间的柜子,我都要每周去擦一擦。
那时候我已经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成熟,我忍耐着,毕竟如果我选择离家出走,都无处可去。
我以为我吃完饭眼疾手快抢着洗碗,每周回来扫扫院子洗洗衣服,手脚勤快点,起码可以换来星期天的一个落脚处。可是她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她认为我食欲太大,吃了他们家太多的米饭,硬生生将我逼到了大姨家。
我突然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那些即将到来的孤独感,像汹涌的海水淹没过我的城池和灯火。
我就此过上了胆战心惊的寄人篱下的生活。
晚间吃饭,我用余光仔细盯着他们的碗,谁的碗空了,我要第一个冲上去给他盛饭,努力做得乖巧点,堂哥说我这是无事献殷情。后来我不主动给他们盛饭,姨夫就说我不懂事,他们的性情真让人捉摸不透。
冬天的时候洗很厚的棉服,堂姐当着我的面将我的衣服拎出洗衣机,我几乎是强忍着泪水将衣服装进包里,带回学校用手搓揉,洗的不干净,双手还被冻得红彤彤的。
青春期的姑娘大都很骄傲,堂姐就是,像个高傲的公主,而我很自卑,很胆怯。堂姐说自己的衣服自己洗的时候,我是不敢顶撞她的,星期天再回去,我会想方设法躲着她。
那时候学校的同学非常喜欢谈论《快乐大本营》这个节目,我觉得我可以看看,回去可以跟同学有个话题讨论。我不敢跑到他们的主卧室去看电视,就去了大姨的婆婆房间,才看了几分钟,老人家慢悠悠走进来,啪的把电视关掉,全程没有看我一眼,我坐在那,石化了一般。
最后,我将自己关在那个铺着一张简单的床的房间里,以为那是我自己的空间,可是还是会被一些老人占用着打麻将。我拿起书,走到院后的一片竹林下,在簌簌的风声中,才找到一点归属感,与其说我住在大姨家,不如说我住在她家的竹林里。
在大姨家的日子我很想念外婆,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外婆说,你下午来,你舅妈不在家,过来说几句话就走。我说我怕撞见她,虽然不能将我怎么样,但是她的眼神、她的嗓音。都可以杀人于无形。外婆叹了口气,说,那你嘴巴就勤快点,不至于被撵走。
我怕舅妈不让进门,就骑个自行车折到镇上,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一些水果拎过去。最后水果被留下了,我还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回家。
遇到难捱的日子、困顿的处境,我们总期望有一个肩膀来依靠,当我们找不到时,就会蜷缩自己小小的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任失落的影子映在墙上。好在,影子还在,我们不至于孤单到没有同伴。
我默默地告诉自己,有些青春的孤独是不必焦躁与恐慌的,所有的洪流都有它的去向,我相信在静待时,一些沉默和疼痛就会自然消失,我一直在等待。
后来舅妈生了个宝宝,在我初三的时候外出务工,我又住回了外婆家,终于结束了那段如履薄冰的日子。
长大后,曾经受的委屈有些记忆断片。父母会在远方安静地等待孩子的归来,再次回去探望外公外婆,相互恭敬,再也不会有舅妈的冷嘲热讽,去看望大姨,也是抓着手感谢曾经的收留。
卢思浩说,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所谓的成长,就是越来越能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也能更好的和孤单的自己、失落的自己、挫败的自己相处,并且接受它,然后面对它。
不曾颠沛流离,怎知人世冷暖,不曾如履薄冰,怎知苦后甘甜?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不过是心灵的脆弱感。
王有台,95后伪文艺动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