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桃夭的凌辱,我却并不反抗。其余的宫人更是幸灾乐祸起来。几个胆子大的也敢在我面前冷嘲热讽,或是故意推搡冲撞以作报复。到了晚餐时间,他们更是不客气地分食了的分例,只留下空碗扬长而去。
今时今日的屈辱,我原多少计算在内。只是真的面对,还是有些不习惯。幸好夏日已近,浸在凉水中的手并不觉得难受。只是肚子咕咕地叫着让我有些不习惯。洗完空碗,我原想去睡觉。但被褥却不知被谁用水浇了个透湿。此刻,我心中只觉得好笑,怎么他们就这么幼稚?
我索性坐在园子的石栏边,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竟有些出神。那些星子真亮,真温暖,好像,章居梁的眼睛。思及此,不禁莞尔。
“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看星星?”又是桃夭。
我淡淡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柴房的柴火已经不够了吗?”桃夭冷然,“明日一早,阮嫔娘娘可要用热水伺候梳洗。还不快去劈柴?”
这种事原轮不到她吩咐。我只是懒得与她争辩,站起身掸了掸衣灰走向柴房。
没有劈好的柴火被垒成高高一摞。我拿着斧头,只好选择抽出其中一根来砍。谁知,才刚刚推了一根柴火,那一人高的柴堆竟突然倾势而倒。我抱住额头赶紧蹲下,成捆的木头重重地砸在了身子上,尖锐的木刺根根倒竖,犀利地扎进皮肉。
我挣扎着在柴堆里蠕动。只觉得头被木头砸得天玄地暗,眼冒金星。黏腻的血水淌进眼里,模糊一片视线。身子已经似散了骨架一般疼痛中夹杂着酸软,露出衣袖的半截手臂血痕斑斑。我动了一下腿,幸好没有断。只是脚踝处被埋在木堆中,已经疼得麻木。我紧咬了一下嘴唇,试图让模糊的意志多几分清醒。人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眼前竟是一片乌黑,又重重跌坐了下去。
我伏地喘息着,倒刺嵌入肉里,是密密麻麻地钻心地疼。这是故意的吗?我不敢相信,这是桃夭欲置我于死地的陷害。昔日的冲突,不过是面子挂不住些,倒不曾想过,她已恨我入髓。事若如此,我不得不需要为求自保。
坐了许久,幸好天已入夏。地上的石头并不让人寒得慌。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在疼痛中慢慢复苏过来,意志也愈来愈清醒下,便再次扶墙站起来。这一次,我终于站稳了身子。拖着满身的血迹往柴房外面走去。
我额头上的血迹没有干涸的迹象,肉里的倒刺也需要处理。但这个时间,我不可能为此事扰了阮嫔休息。而这翠微阁我也无人可找。此刻,只怕唯有寻御医院讨些药来。希望能遇到个熟识的小太监,还肯卖我娘一点情面。
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坏。今日值夜的小太监果然是曾经有过交道的小福子。他诧异地看着满身污血的我,叹道:“姑姑你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入了翠微阁侍奉,你怎么倒像是从阎罗王那里走出来。”
我咧着嘴上的血口子苦笑:“是我自己不争气,做不惯砍柴的粗活,受了伤。”
“咦——你到底是侍女馆的掌事姑姑,怎么阮嫔娘娘还要指派你做粗重的活?”小福子的困惑慢慢转为恍然,只能低低劝慰,“我们都是下人,这未来的路在哪里,都不在咱们手上——看着你今天,我倒真是心寒。”他扶我坐在御医院的廊下说,“你等等,我这就给你去拿些药。”
半盏茶的功夫,小福子急急踏着脚步而来说:“姑姑你运气真好,今日是章大人值夜。我寻了他来为你瞧瞧伤势。”
我错愕急忙地站起身,却忘记脚踝处的伤痛,一个踉跄又要往前扑倒。他两个跨步站定我面前,稳稳接住我软倒的身子,似是责备地看着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章居梁宽大的怀抱顿时让我失了神,忍不住想赖在他身上不起。可看到小福子惊讶的目光,又忙推开了他,挣扎着站稳身子说:“做下人的,哪个没有小伤小痛。我今日来,就是想讨些止血祛瘀的药。”
章居梁没有撤了手,厚实的手掌依旧稳住我的手臂。他回头跟小福子说:“你去准备些化瘀膏和止血散——我扶果沫儿入堂内把伤口处理下。”
“这——”我犹豫地看着他,“合适吗?”
“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你都伤成这样,不细心处理会落下疤痕。”他也不顾小福子,只是一手拽着我的手,一手扶住我的腰,半搀着带我入了堂内。
章居梁的手势非常轻柔,他用温水洗去了我的血迹,又拿了一枚竹镊,细细拔去肉里的倒刺。每一下,他都会皱着眉头问:“疼吗?”
又是他为我疗伤。这一次,我虽没有褪尽衣衫,面孔却依旧觉着灼烧。他低着头,呼出的暖气像羽毛轻轻拂过肌肤。我低头悄悄看着他微侧的脸。面庞映着烛光,泛起蜜色的光泽。那眼睛真好看,漆黑的瞳仁熠熠生辉。厚重的睫毛像蝴蝶轻盈的翅膀微微抖动。笔直的鼻梁下是两片微厚的唇。轮廓分明的唇线,让人情难自禁。我在想什么?一种燥热的情愫攒动在体内。我别过脸,不再看他。偷偷调节着急促的呼吸,暗暗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
良久,小福子端着药进来。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将药抹在伤口处,又用白色的棉纱布条细细地缠在伤口上。“小福子,你去抓板蓝根半钱,金银花半钱,白沉香一两,文火慢熬,三碗水煎成一碗水。”他又转过脸对我说,“伤口有些浮肿,需要喝些草药防止溃烂。”
小福子又退了出去,偌大的御医内堂只有我俩面对着面静静坐着。我有些拘谨,只是低头不语。他看着,也觉得有些气氛过于诡异,便开口问:“入了翠微阁,可是有人为难你?”
我淡淡答道:“我曾在侍女馆做过掌事,那些人多少在我这儿受过憋屈。要说没人记恨我,那是骗人的。”
“可这——”他指着我的伤,“下手也太重了。”
“这也许与旁人无关,只是我砍柴不小心,柴堆才砸下来的。”我叹气,“有些事儿,没有凭据,不能乱猜。”
他点点头,由衷叹息:“如今宫人之间都斗争至如此地步,只怕主子们之间,手段更为惨烈。”
我默默听着,心里却似被狠狠揪了一把——他是在担心阮嫔。便冷冷答道:“阮嫔娘娘寡淡,也不曾受宠,为难她的人并不多。”
“我——”章居梁见被我点破,面色有些尴尬辩解说,“阮嫔娘娘有太后照拂,自然不需要我们这些下人担心,我只是担心你——”
“……”他只是一句话,到底还是让我心软。我收回了刚才冷漠的口气问,“对了,上次你借我的帕子,被我烧了——抱歉,我可能不能还你了。”
他沉默着蹙眉,但转瞬点点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烧了就烧了吧。”
我继续道:“往后,再有三叶竹绣纹的东西不要带进宫了。”
他看着我,眼里像是盛满了为什么,但末了他没有再问,还是讷讷地点头说:“也罢——三叶竹绣花样子的东西,也就那一样。烧了,再也没有了,你大可放心。”
我急着说:“我虽不能解释,可这是顾你的周全。”
“我懂——”章居梁轻柔地笑着,那抹笑容像是浮在脸上一块干净绵软的云朵。他检查了下包扎,站起身,“喝了药,你就可以走了。其余的,我会让小福子给你包好带回去。”他叹气道,“我认识的果沫儿是聪颖至极的,你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莫要再受这样的伤了。”
“……”我只当这话是章居梁对我的关切,心头满是甜喜,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往后定不再是一身伤痛来见你——总要让你为我包扎。”
他微笑不语。满室跳动的烛火倒映在漆黑的瞳仁中,好似刚才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光彩点点。我心头陡然有一个奢望,若当日,我们不在金曌宫相识,那该多好啊。